与我一同进入派出所干临时工的还有个戈宝林。他比我还小一岁，识字不多鬼点子不少。当初查扣肖婵荣她爹自行车的，就是他和另外两个临时叫上助威的小混混。他管郎中阳叫姨夫，我管郎中阳叫叔叔。不过，当着外人我们都不这么叫，而是恭恭敬敬地叫所长。这种两面派的叫法也没坚持多久，因为情急之下往往慌不择嘴。不知不觉地就叫错了地方，成为掩盖不住的秘密。再加上后来人们也都很清楚：不管是哪个单位的临时工，都十之八九要管主事的领导叫点什么，不然进不来。当然，叫亲爹亲娘的基本上没有，因为爱面子的领导都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进来丢自己的人，至多挂个空名领点空饷。叫他爹他娘的也基本上没有，因为开夫妻店是个大忌讳。所以通常情况下，多半都是像我和戈宝林这种沾连的。
我们都沾了这个冰山来客的光，我们都赶上了八十年代的好社会。因为在此之前的多少年，乡下派出所的编制向来都是一个所长一个户籍员，从来没有招用过临时工。史无前例的改变使我们一夜之间跳出农门成了“公家人”，戴上个袖标或是胸牌就能到处吓唬人，人五人六的模样甭提有多精神。
与我们脚前脚后相继涌入权力部门的还有许许多多兄弟姐妹，他们分别融入了镇计生办、土管办、民政办、司法所，乃至工商、税务、教育、卫生等各部门。因为有了“民办公助，自筹自支”这个大政方针，各个部门的领导都坚信：只要依法创收罚字当头，养活几个亲朋好友的孩子不光不成问题，而且还会“略有盈余”。土管办的领导就向她的手下训话说：你们都是投奔我来的。你们的爹娘好话说尽求我赏你们个前程，我让你们来了可不是光坐办公室的。办公室里不出钱，你们每天都得给我下去跑，下去查。那些违法占地用地的遍地都是，罚款多得就像是满地落叶，一搂一收，哪天不是票子哗哗地。这位领导是位悍勇泼妇，曾经踏着履带奋不顾身地登上开动着的推土机，制止破坏耕地。只是后来误入歧途练了“钻天功”，去职之后还舞爪横行蛊惑百姓。
计生办的领导也是个军人出身孔武之人。每天早晨镇机关全体人员集合点名完了之后，他还要扎上武装带重整自己的队伍再来一次重申。那些手下由于还心急火燎地要去食堂排队打饭，所以差不多每个人都是一手拿着筷子碗，一手举着拳头跟他喊：“一胎上环，二胎结扎；该流不流，扒屋牵牛；该扎不扎，墙倒屋塌！”然后呜嗷一声才去抢饭。
在这些英明领导的英明领导下，我们这些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真是当之无愧的生力军。因为我们不像正式工那样子的不听话不服管，而且刻苦勤奋任劳任怨，生怕干得不好丢了饭碗。每天骑着自行车穿行于村村寨寨，田间地头，查违法，追逃漏。有时二人结伴，有时三人同行，有时任务险要非人多不能伏众，那就要一拉溜人骑着一拉溜自行车，看上去活像一部电影里的便衣队。村里的大人孩子无论谁先看到我们，都会立刻口口相传：“镇上又来人了！”他们不敢立“消息树”，不敢明目张胆地喊“鬼子进村了”，因为他们知道如今是新社会。
这样一来就又牵出了各部门之间相互配合的问题。因为除了征收公粮提留是党、政一齐抓全体齐上阵，除此之外如征收超生款，拆除违法建筑，责令逃避火葬的人家起尸火化等对抗性很强的工作，理论上来讲是归口管理，实际上谁也拉不出那么大阵营的兵，必须要互相借人。镇党委书记一再鼓励联合作战，说和尚、道士、尼姑，本来就是一家，谁能不跟谁扯扯手呢。社会主义一大二公的重要体现就是大锅饭，打了胜仗回来大吃一顿又能怎么了？！不就是落个油嘴头子吗。所以每一次“联合作战”回来之后都要大吃大喝，吃着喝着还要品评谁管的饭好。那时大家公认的是计生办最有钱，说一顿饭打着滚儿吃，都用不了一个超生小孩儿所缴罚款的一个小脚丫。计生办的人当然有资格嘲弄别人，说土管办的人小气，有钱不舍得花；说民政办抠门儿，截留点救济款不容易。土管办的那个悍勇泼妇立刻腾地站起来反驳说：“什么叫有钱不舍得花？俺那叫真没钱！就俺那点土里刨食的钱，就像胳肢窝儿的汗似的，一抬胳膊一支撒就没了，哪能像你们似的这么支撒了又支撒。”她这么说着的时候，还边扬胳膊边捋短袖衬衫，话音未落就有人鼓掌欢呼说“看见了”，还有人说“没看见”，再让她比划比划。那悍勇泼妇哪里怯这个，坐下之后又站起来拍胸打脯地说：“等老娘哪天真的有了钱，脱光了膀子支撒给你们看，想吃什么吃什么！”
在这诸多部门中间，我们派出所说起来还算龙头老大。因为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还是派出所最有威严，最让人惧怕。所以，无论哪个部门要搞“杀鸡吓猴”“惩一儆百”活动时，都首先邀请我们派人参加。去了之后我们多半是背着手溜达，那阵势就像是大人看着孩子闹腾。孩子闹腾得顺利，对手没人敢呲牙，我们也许一言不发就跟着回来了；如果闹腾得不顺利呢，就少不了要出面咳嗽两声，震慑一下。这在理论上就叫“保驾护航”，凡事都要有个好听的名称。郎中阳坚持的原则是：除非书记、镇长出面参与的行动他相伴相随，其他邀请都是派我和戈宝林应景。但一直都是再三嘱咐：一定要沉着冷静，不能蛮干逞能，不能乱来，不能伤害百姓。
没有配合行动时，我和戈宝林就上路查自行车，守株待兔似的在路边大树底下蹲着。那些来来往往的骑车人，都是我们有权盘查的对象。瞧着哪个不顺眼或是貌美惊人，就有几个小混混冲过去拦下来，牵到我俩跟前听候发落。那种占山为王的感觉真是不错。那些小混混都是驻地周围逃学的孩子，机灵得能透过我俩戴着的墨镜看懂我们的眼色。跟着我们混个鸡腿吃，混瓶啤酒喝，居然也敢跟人说：我在派出所查自行车，可别得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