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专职镇长，带着一个千方百计追回来的超生对象去做引流产，结果却鬼使神差地将人送进了产房。这要是传扬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那几天，计生镇长老吸溜嘴不说话，说是抽烟抽的烧舌头了。孕检员则给她的女同事们翻来覆去窃窃表白“就那一会儿！”“我下了车赶紧跑去挂号，挂号回来就生在便池里了。就那一会儿，你说有多巧！”女同事们当然信以为真，代她推断说“八成是一路上颠得”。可镇党委书记听完她这一番陈述后，却劈头盖脸地训斥道：“就凭你这‘就那一会儿’，我就该开除你！”‘就那一会儿’你干什么去了？她们去厕所你为什么就不能跟进去？！我们讲计划生育工作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你还挂在嘴上‘就那一会儿就那一会儿’！”领导看问题的水平就是高人一等，计生办的全体人员耷拉着脸开了三天会。外人都觉得计生办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又探听不出来，因为领导已下令封锁消息。县妇产医院也未敢留那母子久住，检查正常就悄没声地让她们走了。
整顿完之后有错总还得改，生出来的小孩儿送不回去。大家共同的意见是不能在档案材料中出现三胎生育。因为三胎以上统归为多胎，那个评比扣分是最重的。于是将这个意外出生的小孩儿定为二胎，由此往上推六年，将他两个姐姐合二为一改为双胞胎。再把狗男、女的结婚时间往前推一推，年龄改大一点，这样就大体符合了“农村人口头胎是女孩儿的，间隔六年之后可以批准生育二胎”的政策。可这样一来这家人的所有证件都要改，而且证与证之间的核发时间必须符合逻辑顺序，以便抽查人员无论怎么看，都是按照先领证后干事的规定办理的。好在镇派出所、民政办和卫生院，都知道这是给一把手捧饭碗，毕恭毕敬地听使唤。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出生证，都是想怎么填就怎么填。至于准生证、节育证那更是计生办自家的事，不说谁也都明白。
所有假定都变成实证后，钟二奎带着块小黑板去给那家人讲解。关起门来像给小学生上课，一证一证地当着他们的面把内容写清楚，挂在墙上天天背，生怕他们新改的内容记不住，到时说走了嘴。可这家人真正忧心的不是这些，学不几遍，就光想从钟二奎嘴里探点口风，想知道镇上对他们究竟怎么处理。因为那家男人尽管也带着两个女儿回来了，可还拉着架势往外走。钟二奎说：“如果你们在这次计划生育抽查中配合得好，没再捅什么篓子，镇上说不定就不罚你们了，拖家带口挺不容易的。”这对夫妻当真以为就有这善心，这才有点心思学习了。隔不几日，钟二奎又去督查，该村的计生村长陪同道：“连他们家孩子都会背了！”果然，两人刚一进院儿，他们家的大女儿就牵着妹妹的小手迎上来唱：“俺爹属狗娘属鸡，俺和妹妹是双生的。”钟二奎哭笑不得，说那夫妻：“你们记在脑子里就行了，哪能让孩子这么乱唱呢。”那夫妻夸孩子在外面见的世面大，不怯生。钟二奎要把小黑板取回去，两个孩子抓住不放，还要叔叔在上面写字。瞧着她们两个站在一起虽然相差不多，却要说是一胎双生未免还有些让人生疑，钟二奎忽然想到应该让他们暂时先送出去一个。那对夫妻既然对钟二奎心存希冀，当然言听计从，还热切地挽留钟二奎和计生村长在家吃饭。钟二奎瞄了一眼他们房顶塌了半边的厨房，心说：“我这饭碗不砸在你们手中就谢天谢地了。”
秋收秋种昏天黑地地忙过之后，大地已是一片霜白，早起迎风，手脸都感觉生冷。老百姓开始睡懒觉，日上三竿仍不想起，上班的公家人则要天不明就起披星戴月。县计生委通知说：外地来本县抽查的工作组已经进驻，本县赴外地抽查的人员也已集结。领导的方略就是要让县与县之间互相掐，互相找漏洞，压下你的排名我的名次才会上升。镇计生办往年的安排都是专职镇长带个随从去参与查人家，专职书记在家严阵以待迎接别人查。今年他们好像都感觉形势有点严峻，磋商之后另派了两个闲人应差去了。他们两个虽同为男人却不互相斗，书记严整镇长憨厚，一个挺得起作派，一个寡言少语善于服从，多年配合算得上是天衣无缝。
那时镇上的电话还通不到各村。战前会上镇党委书记要求计生办的工作人员晚上不准回家，各村支部书记、计生村长凌晨四点就要起来绕村观察。一但发现抽查人员进村，马上火速来报。镇上备下了两辆吉普车，上面装了好多吃的用的，那是准备送给抽查人员的见面礼，素不相识先以礼相见才好进一步沟通。计生镇长还以他三年抽查别人的经验提醒大家：一定要对抽查人员和蔼可亲，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千万不要当面顶，除非重大委屈不要据理力争。因为人家也是受命而来，查不出一点问题同样也不好交差。战前会后，钟二奎又留下龙三旺和计生村长一起吃饭共谋，要我也去参加。龙三旺说：“放心吧，没事儿！”计生村长仗酒执言：“包在我身上！”钟二奎说：“我这心里老是放不下，最好别抽着。”
农村有句俗话叫“越怕鬼越有急角子”，意思是越怕什么越有什么。钟二奎越怕抽查到他分管的上林庄，可巧偏又抽上了。
那天这个镇共抽查了两个行政村，其中一个就是上林庄。早晨六点多钟，天色将明未明，计生办的人还未起床，就听有人“嗵嗵”打门。来人是上林庄的计生村长，站在门外满头大汗，鼻子嘴里喷白汽，他只说了声“进村了！”大家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计生书记说了声“我先去！”相关人员马上跟他钻进了吉普车。钟二奎手提着上林庄村的育龄妇女档案直打哆嗦，说是刚出被窝有点冷。
这车走后计生镇长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派他的手下去叫我，说是请我帮帮忙。他让我骑上摩托车也去上林庄，不过不要进村，在村外边躲着。等到抽查人员查完上车走后，悄悄跟上一段路，看看他们还接触什么人不。因为他在赴外地抽查时，就曾遇到过两起拦路反映真情的。我也没向所长请示，穿上件大衣戴上头盔就出发了。
计生书记带人赶到上林庄时，抽查人员已兵分两路从村两头向中间推进。天冷、农闲家家都起床很晚，一户一户的敲门进展得很慢。趁着他们出这家进那家时的短暂辗转，计生书记向前笑脸寒暄。人家客客气气地说：“请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有什么情况咱们查完再说好吗？”计生书记只好悻悻地退了下来，使个眼色给手下。手下人再使眼色给站出来的上林庄村的村干部，大家心领神会，四散站开，盯住心目中的重点人家、重点场所，防止有人肆无忌惮信口开河。
钟二奎就在那家人附近溜达，装作若无其事实际上像怀里揣着个兔子，偷瞄偷看的眼神儿甭提有多不自然了。那家人日上三竿还未开院门，也是抽查人员敲开的。那家男人开门之后直打哈哈，说小孩儿闹夜一晚上都没怎么睡。人家顺口就问：“小孩儿多大了？”这么说着就往里走，虚掩襟怀的女人慌忙将尿布尿罐子往外拿，羞羞答答地说屋里太脏了。人家也并不介意，手掩着鼻子凑到床前看了看小孩儿。只见这床上睡了个小的那床上睡了个大的，都还睡得正香着呢。又让他们拿出证件看了看，不经意地就走出屋门了。走出屋门之后他们还不就走，东瞅瞅西看看问：“你们家的厨房怎么就塌成这样了？”那男人憨厚地说：“先前没在家，回来后还未顾得上收拾。”于是人家就问先前去哪了？眼看那个憨种男人顺着人家的提问越说越多，精明的女人凑上前去捣了他一下，接过话茬儿说：“他常年在外挣几个零钱，俺和孩子全指望他呢。”那个抽查组的中年女人瞧着她会说话，对她上下打量了又打量，忽然盯着她的脸盘儿问：“我怎么看着你有点眼熟呢，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她这么一说，那个女人也感觉头皮猛一麻，又是揪衣襟，又是抿嘴笑，当真人家真认识她。那中年女人接着问：“我记得你娘家好像是......哪儿的？”半言半语地说到这里，她又拍脑门儿，又是搔头发，完全一副话到嘴边又想不起来的着急相。那女人一见先就耐不住了，快言快语地说：“俺娘家是石杏镇田油坊村的，俺叫田喜莲，俺爹叫田收成，会编席打篓子。”她这么一说，那中年女人这才恍然大悟说：“怪不得看着有些眼熟，我结婚时大床上铺的围的圈廊席，八成就是去你家买的。”那女人一听别人说起自己老爹脸上有光的事，立刻神采飞扬地夸赞老爹的手艺如何好，编的席不光紧密细致而且还有吉祥图案吉祥花纹。说自家床上铺的围的都是他给编的。中年女人又饶有兴致地跟她进屋看了看，一口连声直说好，还说她们家的也就是这样的。完了之后又问了遍她爹的姓名，像是真想记在心里以后再去买似的。结束调查的时候，她又拿起他们的那些证件看了看，让随从的那个男人再核对一下记录，然后就笑吟吟地挥手告别，还嘱咐他们好生照顾小孩儿。一边往外走还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两个小孩真是长得可人疼！”那话音儿刚够让那对夫妻听着抿嘴儿。
他们将要出院门的时候，一直躲在院外偷听偷看的钟二奎立刻飞身躲开。等他们进入另一家后，钟二奎才又潜入那家急切地盘问都查了些什么。那家男的女的都说抽查其实不像你们说的那样可怕，“人家始终都是笑嘻嘻的，拉得都是家常呱。”钟二奎问“那些证件他们看了以后怎么说？”男人说“好像没说什么”，女人说“好像说了句‘还挺全的’”。钟二奎又问一遍“是真的？”然后就一蹦三跳地跑去向计生书记报告了。
全村逐户查完后，双方的计生人员就在村头停车的地方简短地开了个见面会。由于村里穷得连个办公室都没有，龙三旺邀请去他的家，镇计生书记提议一起去镇上，但人家都说“不去了”。那个中年女人看来像是带队的，出面总结说：“总体看来还不错，当地党委、政府计生办的同志都做了卓有成效的工作。只是个别地方还有些不足之处，提出来请各位领导见教一下。”她让一位随从人员将刚刚整理出来的抽样调查认证表，拿给镇计生书记看。计生书记粗略一看上边所提到的，多是些计生设施不健全、宣传不到位，个别该上环的没上环，发证与生育之间有的不足十个月之类的无关紧要，略一装装姿态，就潇洒利索地把名签了。龙三旺一看他签了，也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在相应的位置签了名。此后便是说不完的客套话，相见恨晚，难舍难分。趁着这当口，这边计生办的人就悄悄地把带来的当地酒，以及面包饮料火腿肠之类的塞到对方车上。人家只顾说话，好像谁也没看见，到了上车走，还是再三道谢，再三握手。这一切都被躲在不远处的我看得一清二楚。待到他们所乘的面包车驶出村口拐上大路，我也一脚油门跟了上去。
他们上了大路往县城方向走了没多远，就在路边停下来。只见中年女人下了车走向对面的路沟，接着有三个男人也下了车走下这边的路沟。我没敢跟着停，因为相距不远怕他们起疑，便旁若无人地骑到前面去等他们。可是估摸着他们该尿完了却不见车过来，心说可别跟丢了，于是就又往回折。正看见他们的车调过头来往回开，这让我很疑惑。跟了一段路程后，路过本镇拦河坝和白所长那个扼守两省三县的“治安联防”院儿，我才猜想到他们有可能是想去石杏镇，那里有个石杏湖。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湿地景点。果然，到了石杏镇他们就下车打问，不过没去石杏湖，而是开车到了石杏镇派出所。进去之后好大一会儿，出来上车时中年女人手里拿着张白纸边走边看。
他们走后我也进了石杏镇派出所，摘下头盔后里面的人都认得我，是常在一起搞联防联动的。我问他们刚才进来的那几个人来干什么？他们说查了一家人的户口。我让他们把那家人的户口也给我出了张纸，等我把那张纸交给计生镇长和书记时，他们立刻大惊失色说“不好！”一迭连声地骂“这帮鬼子狡猾狡猾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