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个泼妇还是被带到了镇上,不过是用绳子捆去的。夜深问话的时候,管区书记和村支部书记都出了一口恶气。捆她走的时候,一个貌似年过七旬的中年男人,蓬头垢面弓腰跪地,乞求大人大量高抬贵手。他跪着的旁边站着四个孩子,大的十二,小的五岁,都光着屁股,没穿衣服。
那个管区书记从那以后再也不肯在那个管区工作,与其他管区书记对调又没谁同意,所以只好将她安排到镇中心小学当支部书记。据说她到了那里以后,也是先分左、中、右。不长时间就搞得小朋友跟小朋友打,老师跟老师斗,革命的后代从小就能分清敌我友。
龙三旺也取代了那个村支书,因为在龙三旺家吃过饭的镇上的人,都说龙三旺好,没说他媳妇儿好。正因如此,那个丢了官又丢了人的村支书下台之后,有气就往他老婆身上出,打得死去活来的,说他的人都让她丢尽了,锦绣前程也没了。
戈宝林也懵懵懂懂地成了牺牲品。因为镇党委书记在总结大会上说:“我让你们开动脑筋多做新形势下行之有效的群众政治思想工作,没让你们开动脑筋掖付驴嚼环去吓唬老百姓呀!这传扬出去能不让人笑话吗!”
戈宝林走的时候,我和肖蝉荣都抱着他哭,都说他是个好兄弟。我说其实应该走的是我,是哥害了你。他说哥你甭说傻话了,你找个工作那么不容易。我比你稍微好一些,这里不行还有那里。他离开派出所后去了他老姨所在的县立医院,穿上白大褂当了医生。那个年代就是这么无奇不有,而且又顺理成章一点都不为奇。原来他老姨用部队转业带来的钱,在门庭萧条的中医门诊楼承包了一间诊室,聘请一位乡下卖豆腐的老头儿扮成老中医专看跌打损伤腰腿疼。这老头儿当然也有点私密绝活儿,那就是熬膏药。祖辈流传到他这里,赶上不准私人行医的年代,卖了十多年的豆腐,重新穿上白大褂后还真是有点仙风道骨。戈宝林就这样跟着他收钱记账熬膏药,后来又灵机一动做起了膏药生意,成了医药行业的民营企业家。花钱买了地,花钱买了官,堂而皇之地当上了县政协委员,政协会上一喊口号就是“切实保护农民利益”方面的。还以企业的名义向那位泼妇家送去捐款和包治百病的膏药,让电视台录像。泼妇不知就里,受之疑惑,尤其对那膏药,更猜不透政府的葫芦里竟还能倒出来这个。龙三旺告诉她:就是那个当年腰里掖着驴嚼环催公粮时吓唬过你的。泼妇“噢”了一声问:“这人还活着?”
有关戈宝林的成长发迹其实还有很多,这会儿就不说了。还是先来说说我自己。夏粮征购任务完成后,镇粮管所将所有应付给交粮百姓的收粮款转到镇财政。这就像过年杀了口大肥猪,满堂儿孙都喜不咧趄的。但他们该知道,这口肥猪就是被盘剥的农民,不是一口是一大群。盘剥之后他们还要再种庄稼再干活儿,不能像肥猪,长出一口气一了百了,因为明年的公粮提留集资摊派还等着他们交呢。
那几天镇财政办公室的门前屋内都是领钱的人,来领钱的又都是各管区的各行政村的主要负责人,百姓的血汗就由他们来瓜分。他们领完之后再相互打问叫唤不公,因为他们事先算着能领多少结果没领那么多,嘀嘀咕咕议论说这届书记、镇长比上届还狠还黑,扣下的粮款比上年更多。他们将领回去的钱与下属瓜分时,也同样是一片分账不公猜忌纷纭。因为各级领导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拨来拨去,总是留给自己的多,匀给别人的少,让手下人谁都难以信服。于是,刚给群众斗罢再开窝里斗,狗咬狗,猪拱猪。有一个村主任竟然在大街上吆唤村支书,说领回来的公粮款,都让他给他爹娘烧纸了。这让一街两巷看热闹的老百姓终于有了一点笑意思,挤眉弄眼说:贪了那么多,也不见得就好过到哪里去。
我们这些同样参与此项工作的临时工,也同样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那天庆功表彰盛宴后,镇机关的不少工作人员都借着酒劲数票子。因为镇财政给每个管区都发了提成,管区书记剥掉一层后再给属下派发奖金,每人一份,贼不走空。可偏偏这等好事就轮不到我们临时工。我问了其他部门的几个同类,都说没拿到,并且也都很气愤,说冲锋陷阵卖力气的时候唯恐我们不靠前,这个时候却想不到二大爷了。刘嘉能劝我不要管这事,说不就是包烟钱酒钱吗。他也参加了这项工作,只是有时去有时不去。我还是去找了老高,他打着哈哈对我说:“我正想找人把我这一份儿给你送去呢,因为咱们确实合作的不错你很聪明。”我说我不是单独想找你要这份奖金,而是和我一样的还有十多个弟兄,他们都觉着这事不公平。我那个兄弟戈宝林,不是因为跟着干这连饭碗都丢了吗?难道我们临时工就该只斗架不啄米倒霉还得算自己的?老高说“你那个兄弟没你灵活,就那情况下还不撒腿跑丫的”。我说他若那时临阵逃跑,你们当领导的不知又会说什么呢。老高说:“也是也是,反正都是当丫鬟的错。”他要我直接去找书记、镇长。因为管区发的钱,都是镇长按在编名额拨给的,没有临时工这一说,找管区书记他也没钱给你,只有让镇长另批上一笔。
去找镇长的那天下午,我们好像又没那么理直气壮了。尽管此前我们都怨气冲天,私下嘴硬,可一真要直面领导却又有点腿肚子发软似的。走在前面的是我和计生办的小钟,他名字叫二奎,听上去很有胆,哥哥像是打鬼英雄。可还是三步一回头,因为后面跟着的人距离越拉越大。再一回头,末尾跟着的两个竟然溜溜地缩了回去,其中就有刘嘉能。小钟问我怎么办?意思是要不咱也回去。我说“甭理他,咱去咱的!”
镇长对我们倒是很热情,老远地就招手喊“来来来”。原来他正在搬宿舍,一张实木大床,秘书和通讯员怎么也抬不出门。后面东张西望跟着的人,一见前面有效力的机会,立刻加快脚步抢了上来。我们这些人真就是这么个穷命贱命:提自己的要求胆胆怯怯,帮人干活儿却分外精神。大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连秘书通讯员都没用伸手就全部搬完搞定。本以为有此一功镇长大人该受感动法外施恩,不料刚一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他就连连摇手说“不好说,这不好说。”为什么不好说怎么不好说他又不说,只是一声接一声地“不好说”。我到后来才知道,这就是这位镇长大人的口头禅,凡是不好表态不愿表态的事情他都一律“不好说”。
第二天通讯员又去找我,让我再邀上几个人帮忙把书记的宿舍也搬了,因为每到暑天来临主要领导都要换个凉快屋子。帮书记搬宿舍的时候书记不在家,通讯员答应回头代我们跟书记说说,这让我们又将希望寄托于他。
隔不几日通讯员又说他的宿舍也要搬到领导旁边去,便于有事上传下达。这么个比我们年龄还小的毛蛋孩子,居然也感到我们这些临时工比谁都好支使了。是去还是不去呢?当然还要去,因为我们的鼻子已被他牵住了。我要他答应搬完之后请吃饭,他说这没问题,“大盘鸡随便吃,啤酒随便喝,让镇上的哪家饭店送保准都屁颠屁颠的。”不料搬完之后他却没有了请吃饭的意,还说今天镇长、书记都在家,让他们发现咱们聚在一起吃喝不太好。就这么狗舔磨盘转了几圈,最终也没要上奖金也没吃上饭,倒像是又被人当猴儿耍了几遭,甭提多窝囊。刘嘉能说临时工本来就像块擦腚的坷垃,能随手捡更能随手扔,谁也不会将你看太重。他说老干这个也不是长久之计,有机会还是要出去扑腾扑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