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政府驻地附近的老百姓,一向被公认为最是无理占三分的地头蛇。他们常年混迹于市井街面坐地营商,明察秋毫见多识广,向来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但在缴公粮这件事上却总有一种被王八坑了的感觉。因为他们的土地很大一部分都被镇直各部门圈占了,并且早些年大都是无偿划拨,所以人多地少的矛盾一直十分突出。本来他门自家吃的粮食都要从市场上补充,可镇政府每年照样也给他们下达公粮任务,这让他们十分反感,年年抗争,可抗争的结果还是非缴不行。因为村干部大多是街面上的人头,是地头蛇中的领头蛇。他们对上敢跟镇政府叫板,迫使镇政府不敢向他们多要,对下却绝不会向村民少收,因为他们也要花天酒地养人养狗。所以,相较于普通乡下百姓的种地纳粮来说,他们似乎怨气更多。于是,低价买来劣质的粮食,回到家来看着还不解气,索性再倒出来掺上些土。心里说:自古以来都说民不跟官斗,人家不斗咱也不斗,反正天塌下来砸大家。同样挨砸,自己还能有这么掺杂使假的一手,想想也就不那么过于委屈了。于是重新装好袋子弄得齐齐整整,就跟平时做生意卖假货似的,只待等个萝卜快了不洗泥的时候。
他们管这种投机叫“王八坑咱咱坑鳖”。当然能否坑蒙成功还要看粮管所的人是否睁眼,睁眼闭眼又分有意无意。与粮管所关系熟的人根本验都不用验,就一路谈笑风生轻而易举地倒进了粮仓;不靠关系靠智勇的当然就要选准时机,不惧折腾几次:这次没过关,拉回去再来,反正离家不远,有的是周旋余地。这就是粮管所周围的村民从不白天交粮的重要原因。当然,他们也有很好听的解释:白天忙得脱不开身,先让给人家远道拉来的。远道而来的交粮百姓就不敢这么胆大妄为,他们畏官如虎胆小怕事,既怕费时费力拉过来万一验不合格来回折腾,更怕掺杂使假查出来被抓被罚当众丢人。所以,那些光天化日之下拉来排队的,才多半是些按照镇、村干部的要求真正晒干扬净的。粮管所幸亏有这众多良民百姓捧场,不然的话,再大的粮仓也会亏空。
摔下跳板的中年男人叫大飞楞,这听起来有些不大像人的真名,可他的真名究竟叫什么却确实是少有人知道,是个典型的吃今儿不问明儿的家伙。他膝下有三男一女,老婆见人就笑,也是肯吃肯喝。他摔伤住院的当晚,他老婆就去找村支书,拍着门喊:“出人命了!”村支书隔着门问:“摔死了没有?”那时已是午夜两、三点钟,村支书呵欠连天,听说没摔死就要再回去睡觉。那女人急得顿脚道:“他可是听了你们的话才去交公粮的!”村支书说:“我让他去交公粮,也没让他掉下来呀!”那女人气得笑了,再三央烦他出去走一遭,示意可以搂着她的脖儿。
村支书来到医院,那女人抢先感动说:“支书看你来了。”电灯底下,大飞楞仰面朝天,嘴角流涎,鼾声酒味儿正是一浪高过一浪。床前脚下一片狼藉,酒瓶、筷子、包熟肉的荷叶,随便用脚趋成一堆。原来,那几个送他来医院的村邻饱餐一顿后都已离去,大飞楞嘴没摔坏,照吃照喝,自然也没亏负自己。枕边嘴旁,仍有没吃完的肉,没喝完的酒。那女人惊讶道:“怎么没吃完喝完呢?是不是有味儿了?”说着捏起一块放进嘴里煞有介事地品尝,一块没尝出定论,又捏起一块。村支书皱眉头说:“这哪里像个摔骨折的样儿,最起码也得先弄个吊瓶挂上。告诉他先老老实实地在这躺几天,忍上几天不吃肉喝酒就能死****球了!”
村支书去找镇政府,拉着镇政府的人再去找粮管所。粮管所的人叫屈说:“我带你们去看看那个仓里都给倒进了些什么!”村支书放刁说:“你收了金山银山我都不管,我的村民到你这里来交粮食,摔伤了你就得负责。你如果敢说那些掺土粮是我们村的人干的?你信不信,不用我吱声,就有人敢揍扁你——我说这话虽然不好听,可都是为你好!老伙计,出门在外混饭吃,反正都是公家的事,何苦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呢?!”事到如今,粮管所的人真是有苦难言,只好忍气吞声答应赔付医疗费。大飞楞带着老婆孩子大把花钱赖在医院多日不走,走了之后又要求村支书免了他们从今往后的公粮,说是交公粮交伤了身子交伤了心。村支书笑说:“你他娘的坑完王八还想再坑鳖?我给你说,没谁敢给你打这包票,只能一年一年的另说着。”大飞楞的老婆又是一阵嘻嘻笑。
粮管所遭此一劫人声鼎沸,说就不信国家粮库收的粮食还能调不出去?!有种的你尽管再往里面掺土。他们不光白天照收夜里也照收,全所上下都瞪大了眼,检出个粮食不够干净的马上强制过筛,弄得交粮的老百姓都叫苦不迭。直到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一起悄悄嘀咕,说在家称好的粮食,拉到这里一过磅都差好几十斤,人们才开始怀疑粮管所的磅秤有问题。不过议论归议论,怀疑归怀疑,一样的是言无实据,照收不误。不过,粮管所的人心里都明白:只要在一只磅砣上做点手脚,再多加点折扣比率,整个收购季节就会有数量不菲的盈余。他们不仅不感到昧良心,似乎还小有得意:谁怕谁呢?不是说“王八坑咱咱坑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