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池北城门外是一片荒凉粗犷的诃莫戈壁,往北一直延伸到茫漠之地。自古以来,茫漠之地都是中土大地上最荒凉最艰苦的地方,那里虽幅员辽阔却寸草不生,人若生活在那里,几乎走上几天也见不到一处有生机的地方。矶塞人又称那里为极北荒漠,很少有人真正踏足那里。
可是,几十年间,那里却驻扎着青王及其残部。除了最初的那几年,还有些老人偶而会议论起这个先帝的小儿子之外,之后便再无人想起在那极北荒漠还有一位王爷。或许是青王的安守本份,或许是武昭帝的****下,人们已经自顾不暇了吧。总之,那广袤的不毛之地已经渐渐被人们遗忘,连同青王这一脉,也不再有人拿他们当皇室血脉。
直至十年前,青王殁于极北荒漠的落月沙洲,武昭帝才想起这世上还有个亲弟弟。可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武昭帝竟连青王的棺椁也不准入帝都,甚至于不准葬入帝陵。朝中重臣早已习惯了武昭帝的薄情寡义,并没有太多的劝诫,只是在白苏起的力荐下,才保住了青王唯一的血脉继续驻守在那片荒漠。
云池北门的守卫懒散的靠在城门楼上的阴凉处,盛夏的热气让人浑身懒怠,更何况这北城门更是整年甚至数年也难得有人光顾,因而原本就很少的看守们根本不把防卫当回事。
一个靠在墙边不知睡了多久的守卫伸伸了胳膊腿,从墙角站了起来,想来是被这暑气熏的燥热不已,只见他呲牙咧嘴的抖了抖衣服,骂骂咧咧道:“什么破地方还得看着,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个过路的,看他娘的什么!”
一旁的同伴嗤笑了一声,“我说根子,你得了吧,就这破差事还是你那瞎眼的老娘千恩万谢求来的,要不然就你那样儿……嘿哟,如今还拿着薪俸,乘着阴凉,你就感谢祖上积德了吧!”
“小六,你少他娘在这装大爷,你根爷我当初在北都……”
“哎哟哎哟,根爷,当初的北都,你也知道那是当初的北都啊,皇帝都迁都多少年了?你那点老底儿还要抖到什么时候?”
那根子有些急眼,正想骂小六一顿,只听有人大声喊了起来——
“嘿嘿嘿!都别吵了,快看,前面戈壁里似乎来了一队人!”
说话的是个年纪较小的守卫,兴高采烈的走到两人面前指着对面大喊。根子骂道:“死小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在这糊弄你根爷,哪里有人……”
可当根子转身的时候,惊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远方的戈壁上,果然有驼队迤逦而来。远远看上去,竟有二三十人,三四只骆驼!
这可是件新鲜事!那根子也顾不得跟小六斗气,忙招呼起来,激动的声音都变了:“快!快!快去通知禾将军,说北边……诃莫戈壁来了一队人马……”
有人赶紧下了城楼去传信了,根子等人站在城楼前仔细的观察着那行驼队。
驼队缓缓而来,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已近在咫尺。领头的一位鹤发老者,走上前来向着城门上一拱手。
“各位官爷,小人是过往的客商,往南边贩卖些香料皮毛糊口,官爷能否让小人等去城中暂且歇一歇,备些粮草好赶路”
那老者宽额长脸,脸上的皮肤在烈日下变得通红,虽满身风尘却掩不住骨子里的气度,只几句简单的话,却让有丝毫感觉不出卑怯。
楼上的那几位头一次见这么多过路人,心下既好奇又有些戒备。
“你是过往的客商?我们这可从没来过啥客商”根子忽然舌头都打了结,“你们从……哪哪哪来?这诃莫戈壁再往北可是极北荒漠啊,从那里如何弄的这些香料……啥的?你们莫想使诈,根爷我也是见过世面的……”
“这位官爷说的也在理,怪我老头没有解释清楚,我们原本是西参那边做点小生意的,无奈世道艰难,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便想着往南边贩些西参物产,好歹让一家子过上正经日子。可出了霈林,便听人说道上有劫匪,吓得我等只得往北借道从这荒漠里走。可是我们哪知道这荒漠难行啊,简直要了老命喽……”
说着,那老者还撩起袖子来拭了拭泪,“官爷,我们走了近一月才好歹走到了这云池城,烦劳官爷让小的们进去歇歇脚,吃顿饱饭,小人感激不尽……”
一番话说得根子也皱起了眉头,正在犹豫着,只听身后有人说话了。
“禾将军,您看他们也够倒霉的,要不要放他们进来?”
原来是这城门的头头不知何时到了。只是若论起倒霉来,这禾将军倒也不输别人。原本他只是个押运货物的小官,后来因与某个上司攀了姻亲,便升了将军。可上任后第一件差事就被南栩给搅和了——落霞镇那个要运往帝都的鲛人,被南栩三两下给救走了。再后来,他被押在府中还未定罪,又恰好遇到缉拿冷承辉一事。原本上头是打算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可惜又遇上了哲恪,被打得落荒而逃。这禾将军的仕途原本就这么完了,可谁曾想,他那姻亲的上司升了官,他也连带着赦了罪,但被派谴到了这偏远之地来做守卫,虽别人还称他“禾将军”,但这份量可比以前轻多了。
此刻只见那禾将军皱着眉,静静的看着城下,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你说你们是为躲匪徒借道荒漠,那也就是说之前并未想过要走荒漠,那么——怎么出行之时不带马匹,却带这么多骆驼?”
城下的人一听,稍有些骚动,老者身边的黑脸青年鼓了鼓腮帮子,忽然瘪着嘴哭了起来,那声音凄惨哀怨,直让人觉得他受了莫大的冤屈。在他身后的一众人,也有几个跟着小声哭了起来,不时的拭着眼泪。
那禾将军见他们哭个没完,便皱眉问道:“我只问你为什么带骆驼出行,你们哭个什么?”
“官爷!小的们委屈啊!”那黑脸汉子止住了泪,说道,“我们原本是西参南部的买卖人,哪里走过沙漠,只因从霈林那里被人吓唬了一通,说这沙漠若没有骆驼,人根本认不得方向,马进去也只得热死,便将十来匹马换成了这三四只骆驼……走这一遭,原想着挣些钱养家,如今看来,这还没挣到钱,倒先折了本钱……”
禾将军听了,又是皱眉想了半晌,才吩咐他们要安守本份,不可在城中滋事,不可扰民等等显示官威的话。城下那些人千恩万谢的答应着,连忙收拾行装准备进城。
那黑脸汉子身后一个青年男子小声说道:“殿下果然好能耐,说哭那眼泪儿便一个劲儿的往下掉,嘻嘻!”
穆王希钰啐了他一口,骂道:“死小子,再打趣我等会揭了你的皮!不过,你小子倒知道配合……”
“那是!殿下你一撩裤子我就知道放的什么屁……”
话未说完,穆宏便投来不善的眼神,乌宁只得缩着脑袋不作声了。
城门吱呀呀的打开了,驼队慢慢腾腾的进了城。等一行人都进到了城里,那禾将军才将他们看了个仔细——这二三十个人每人都灰头土面的,衣衫头发都布满沙尘,若不是身后还有几只骆驼和几个大包袱,倒真让人以为这是一群难民逃荒来了。
穆宏走到禾将军面前,将一个银锭子放到他手中,赔笑道:“官爷,你看我们也是遭了不少罪的,身上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了,还请您老不嫌弃,留着打酒吃”!
禾将军握了握手中的银锭子,微微一笑:“哎,走南闯北的谁都不容易,找个地方好好歇息吧!”
穆宏连忙点头称是。
“殿下,咱们现在去哪?”
禾将军等人刚走,乌宁便忍不住问了起来。对于这个自幼便在沙漠中长大的人来说,第一次见到高高的城墙和成排的房屋,满脸写着兴奋。
穆宏乜了他一眼,小声喝斥道:“记住咱们是来干什么来了,嘴里没个遮拦,还殿下殿下的叫!在这惹出事来,谁都兜不住!”
乌宁一听,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一行人进了城,找了个偏僻的客店住了下来。众人吃饱喝足之后,都若无其事的各自回屋歇息了。
穆宏领着希钰乌宁悄悄的从后院出了门,轻车熟路的穿过几个胡同来到一个大宅的后门外。穆宏敲了三下门,里面许久才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谁呀?”
“哦,我是门房程七的二叔,麻烦您老给通传一下。”
话刚说完,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身粗布衣衫,像个仆人的打扮。
“哎哟二叔,您怎么来了呀?快请进来!”
原来这人便是那程七。穆宏笑了笑,便随他进了门。三人进了后院,左右无人,也不多话,便直接进了后堂的一个侧厅。
程七打量了一下四周,未见有异常,便跪倒在地,口中压抑着说道:“殿下亲临,却要如此怠慢,请恕罪......”
希钰连忙扶起他,“程七,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你无须在意这些虚礼。我只问你,叫你办的事,可都办妥了?”
“一切都按您说的办好了。”程七显得有些局促,“西参的巴古林部上月末送了封密信去了帝都后,另派人来了云池城试探风远迟,结果正如殿下所料,这位老将军只不咸不淡的将人打发了,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肯说。但其后,在苏查参将劝说下,风老将军的大公子偷偷将那探子送来的东西尽数收下了......”
“好!”希钰点了点头,在屋中踱起了步子,“还有呢?”
“哦,老将军身边的文书仿了他的笔迹写了一封信,昨日已派人快马加鞭送往帝都了,估计十日内便会有消息”
希钰此刻才面露笑意,“看样子,结果已经差不多不用猜了,这风老头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穆宏蹙着眉头不说话,程七为难了许久,开口道:“这风老将军自幼便跟着皇帝打天下,皇帝真的只会因为一封信便认为他会造反?”
“呵呵,若不是如此,中土之地又怎会如此之乱。”希钰笑了一笑,脸上露出冷峻的表情,“大好的河山,竟落入如此庸人之手,真是憾事!”
浓云密布在沐泽岛的上空,风从海面吹来,掀起巨大的浪淘。岛上狂枝乱舞,浮尘飞石仓皇而走。
湖边的竹屋里,哲恪紧锁着眉头,许久也不说一句话。
鲛人沐禾带等人立在他身后一动不敢动。对于他们来说,这位年轻的鲛皇比起以往任何一位鲛皇都更值得他们尊重与追随。三十年前,在矶塞人全面围剿中,前任鲛皇在逃亡中被乱军射死,鲛人没有了主心骨,像是失了魂般四处乱窜。那时的哲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因他是鲛皇的远亲,便用这点仅有的血脉登高一呼,指引着慌乱的鲛人退居沐泽岛,又将老弱妇孺送至镜之渊避难。
长达三年的战争让玄芜海海水变成了红色,尸体堆积至海面,几乎要将近海填平。最终,也许是国力空虚,也许是海战占不了太多便宜,武昭帝在各种压力下选择了休战,鲛人最终控制了整个玄芜海。
可是,生死关头谁也没去想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等到战争结束,鲛人们却为鲛皇之位产生了分歧。有人推举前任鲛皇之子,有人选择这位临危不惧的少年。正在众人争论不下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哲恪的踪影。
然而,十五年之后,就在鲛人疲于应付矶塞人之时,当年那个不惧生死的少年适时的出现了。只是,少年已经长大,还带着一身惊人的武艺。若说十五年前那是乱中无奈,那此时哲恪的出现却是众望所归的。果然,他未曾让族人失望,仅一年的功夫,便清除了海上的矶塞人。两年之后,以南牙海岸为界,矶塞人再不敢踏足玄芜海。
对于鲛人们来说,哲恪已不仅仅是他们的首领,更是会带着走向光明的领路人。
“青琅何时走的?”哲恪面无表情的问道。
“是,是前天早晨”沐禾面色变得惨白,“属下无能,竟没有看住他......”
“不是你没用,青琅那种人,岂是你能看得住的!”哲恪阴郁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情绪,抬了抬头眼光落到了墙上的那幅画上,画中人手腕上的那点红吸引了他的注意,“这幅画......”
那位短发少女沐汐有些局促的笑道:“主上是我们鲛人的神明,所以平日里我们便将主上的画像置于主屋中,时时瞻仰......”
“神明?”哲恪冷哼了一声,“世上若真有神明,那也是个瞎子!”
沐禾在一旁皱了皱眉,说道:“沐汐不懂事,还请主上见谅!”
哲恪只盯着那幅画出神,没有在意他的话,许久转过身来。
“青琅走时,还带着那位姑娘?”
“是的,我们追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逃走了。那姑娘的身手似乎也不错,跟着青琅......一路施展轻功术,我们连面都没见到......”
“若没些本事,青琅又怎能看得上?你,想说什么?”
哲恪见一旁的沐汐似乎欲言又止,不禁问起。
“我......那个姑娘,似乎认识主上。”沐汐看了一眼哥哥沐禾,生怕自己又说错了话,“她刚来的时候看到了这幅画,便说要见你,后来青琅便进来了......他说去幽雾岛自会见到。”
“呵——青琅,他果真一点没变!敢去幽雾岛,看来他手上真有点东西啊。”哲恪嘴角露出鄙夷的笑意,“那个女人,的确是进了禁地的洞穴么?”
“是的,属下等亲眼看着她进去的。我们等在禁地外的树林中,第二****才出来,似乎毫发无损......”
“看来这个女人我真要去会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