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坠毁之后，可以通过搜索残骸里的那只黑匣子来查明失事的原因。黑匣子我没亲眼见过，但我猜测是录音磁带之类的玩意——安装在防火耐磨的保护盒里，它忠实记录着最后几分钟机舱里的消息。用诗化的语言来比喻：黑匣子算得上是一架遇难的飞机以及所有不幸的乘客的共同遗嘱，是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独白。它，为生者解开死者之谜提供了线索与答案。但是，这已经无法弥补死者本身的深深遗憾。所以，黑匣子对生者是必要的，对死者在本质上则是多余的：灾难毕竟已经发生，那短促的恐惧、慌乱、嘶喊根本无法扭转祸从天降的命运。黑匣子储存着一场转瞬即逝的徒劳的挣扎，客观地说，它是为地面上疑惑不解的生者而准备的。
我常想，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内心是否也有这么一只黑匣子呢？它隐蔽地记载着一个生命的黄昏，生命最后时刻与疾病、衰老或灾祸抗争乃至失败的完整过程。它是死亡的病历，它也是一部失败的历史。就像医院里的心电图：脉搏的条纹先是急促地波动，继而渐趋平缓，最后完全从画面上消失，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枪声平息，硝烟散尽，遗留在空旷的战场上的是加倍的寂静。生存的愿望与死亡的规律之间展开的漫长的肉搏，最后不过显影为一道眩晕的闪电。
但是，健康的我们无从体悟那面对真正的死亡时的心理感受，那身临其境的恐怖、悲哀、脆弱、气馁——乃至对这个世界刻骨铭心的眷恋难舍。我们永远是站在生者的角度考虑问题的，或许在命中注定的告别演出时才可能产生最全面的看法。那一瞬间我们恐怕会想：如果再给我一天时间就好了，以便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所有的遗憾尽可能弥补；如果再给我一年时间就好了，我要最真实地活一次……
当然这仅仅是我主观上的猜测。一个生命结束时真正的想法谁也无从知晓——它都装在一只黑匣子里，被带到另一个神秘世界里去了。这是一只永不公开的黑匣子。这是一份为了忘却的纪念，是一个生命最后的秘密。
顾城自杀前留下了一部《英儿》，我是把它当作黑匣子来看待的，广大读者正是通过书中的情节，来剖析并想象那膨胀的灵魂飞行失事的原因。我们所能目睹的结果是南太平洋激流岛上坠毁的一堆残骸，但灵魂的疯狂与挣扎只能靠《英儿》里滚烫的文字来传达。所以也可以这样比喻：肉体终将变成残骸，但灵魂是一只黑匣子，记忆是一只黑匣子——尤其是那些守口如瓶的灵魂、那些不为人知的记忆……
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人类，不可能因为害怕失事而拒绝乘坐飞机、轮船，而拒绝行动或旅行。生命，也不可能因为畏惧死亡而滞留于原地。我们只希望记忆的黑匣子里，储存更多的是欣慰而不是悔恨，是圆满而不是遗憾，是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感谢，而不是厌弃与不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