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朱牧芳的会面是非常愉快的,朱牧芳身上倒没什么文人的酸腐气,到底是草莽出身的家底子,身上有几分彪悍之气,不过说话做事妥帖周到,言行举止都透着规矩。朱牧芳可谓是李浦自从离京以来,见过的私底下规矩最好的,关键是不显得拘谨,反而像是天生的好规矩。
而一旦说起抚州和京里的事时,朱牧芳表现得又很有趣,说京城朱牧芳明显不怎么向往,说起抚州的事时却义愤填膺:“但有逸臣在江西为官一日,便要替父老乡亲还一个太平安顺。”
“逸臣在江西必会有作为,却不知道我眼下这趟差事能不能办妥,我这人总是这样,不求事儿办得漂亮,只求把事儿办了。”李浦笑着说道。
这又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有理想而且不污秽,江西省部的环境对他很有利,所以这个土匪出身的探花郎在传统意义上来说是个好官。他有为百姓谋事的心,而且在江西省部来说他也有这手段和能力,只是年龄尚小,就像李浦一样,出身再好捱不住年纪小。
对于李浦的话,朱牧芳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内容:“长安兄在抚州也同样能有一番作为,若有什么不便之处长安兄只管言说,在江西地界上我还是熟悉一些的。”
“有了逸臣这句话,到时候可少不得要相烦扰。”这时候李浦已经知道了,这位比自己还小两岁,今年才十七,一任三年他连了两任萍乡郡守,明年就到了期满的时候了。十八岁的省部官员,看来他还需要有人替他添把火,李浦琢磨着自己或者加加这把火,不为别的,就为这探花郎对自己脾气。
李浦发现自己喜欢这些理想主义者,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有洁癖的人通常喜欢这样怀有理想的人。当有理想的人说起理想时,总是浑身上下充满了光芒的,这种光芒或有一天足以照亮这世间。
和朱牧芳互通了留宿之处后,朱牧芳就上省部衙门里去了,至于去做什么,李浦并没有兴趣。领了同和、同安正欲回驿馆的时候,却忽然缓缓转身,负手看着隐隐于枝叶间的府第,上边挂着的匾额上正是“陈府”两个大字:“陈家?”
“回公子,正是咱们这趟要去的陈家。”同和答道。
闻言李浦忽然看着门脸笑出来,这时日渐西斜,金色的阳光笼罩着一草一木,这场景很美,李浦侧着脸冲自己的两个侍卫说:“我们……去看看?”
不按理出牌的人又要不遵循游戏规则了,在同和、同安眼里,李浦就是那压根不把游戏规则放在眼里的:“公子,您没正式投拜帖,不合规矩。”
“投了拜帖有些东西就看不到了。”李浦通常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心思,当对象是对十几岁的小姑娘时,这悲天悯人的心思就更浓烈了。
让李浦没有想到的是,进门没人来搭问,一路上也少见几个人,偶尔见了一个匆匆忙忙跑开去,似乎对他们三个忽然蹦出来的人一点也不奇怪。
逮着个人问陈小姑娘的院子在哪时,那人竟习以为常似地指了方向说:“那边最里一间,今天来的人可真不少。”
这话让李浦皱眉了,什么叫“今天来的人可真不少”,沿着那人指的方向,李浦还没到就听见了吵嚷声,竟是一院子男声?
站在院门外,李浦冲同和说:“你先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没多久同和就从里边出来了,只听得他说道:“公子,是来抢亲的……”
“噢,江西是有这民俗,未出阁的姑娘家只要看上了眼,就可以到姑娘闺阁外来抢亲,只要姑娘为谁开门请了进去,那这亲就算成了。”抢亲抢亲,这当然还不算完,不到洞房花烛夜结束,都有可能生变,这风俗以南昌郡最盛。
这时同安促狭地说了一句:“公子,要不您也去抢抢?”
瞪着同安,李浦说:“我不控幼女!”
他不控幼女,可是备不住幼女控他,正待李浦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门开了,从里边儿走出个小丫头,笑眯眯地站在那儿,只说了一句话就留住了要迈步的李浦:“公子请了,我们小姐请您入内说话。”
这一句话让李浦停下了,也让整个院里顿时间没了声音,众人纷纷看着李浦眼光多有不善。同安与同和两人一左一右护卫着,生怕这些人真冲上来,李浦看了看说:“我真的不控幼女呀。”
那小丫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笑呵呵地说道:“小姐有请公子。”
反正也是要见的,李浦并不介意这时候见面,只是眼下情况特殊,一进了就要被下定论。于是李浦一寻思,身正腰直地站在门中间说:“在下李浦,正是奉命来看陈姑娘的。”
在他左右的同和、同安齐齐侧目,心里都一个想法:“公子太不厚道了,这话明摆着是拒绝,但是又要进去,太不厚道了。”
“既然是安郡王,那就更该入内一说话了。”圆脸丫头非常的不屈不挠。
哟,中午才到黄昏时分他的身份就人尽皆知了,李浦左右一看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跟着丫头一路行过,满院的眼刀子那就跟倾盆大雨似的,李浦迎着这雨一路过去,走到主屋前时里边传出个声音来,一个清澈漂亮的声音:“静儿,把诸位公子都请出去。”
这清澈漂亮的声音听起来还有几分稚嫩之气,李浦就更加笃定这东家小姑娘是株小幼苗了。待院子里的散开后,李浦再转身时,身后站着一个脸圆圆的小姑娘,一笑起来眉眼弯弯如月牙儿一般,看着就叫人觉得亲切可爱。
这姑娘可真是符合李浦的审美观,“脸若银盆、眼如杏核”,光洁的额头上有些微汗珠子,仰面看着他时带着洁净的光泽:“见过安郡王。”
“陈碧落?”李浦觉得这姑娘怎么这么合眼缘啊,一张有点肥的脸,却是玲珑有致的身条,一双手交叠在身前,匀称细致的手指都似是脂玉一般细腻湿润,指甲在晚风的余光里带着折射出一点儿灿灿的光辉。
“是。”陈碧落眉眼弯弯地笑着应道。
眼前的陈碧落比较出乎于李浦的预料,他没有想到应该是小幼苗的黄毛丫头看起来这么……可爱。其实同和、同安不止一回对李浦的审美观表示怀疑,眼前的陈碧落至多是清秀可爱,至于美一般人真看不出来。
这是个以瓜子儿小脸为主流审美观的时代,李浦的审美观一直被怀疑着,殊不知这才是最中国最传统的审美,脸庞圆润的姑娘才有福气啊!
这会儿李浦就想伸出手来冲陈碧落说一句:“来,叫叔叔,叔叔给你买糖吃。”
堪堪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李浦说道:“大概我的来由你也知道了,陈姑娘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南昌郡的事情我都处理好了,请安郡王带我去抚州,外祖家的产业什么都可以不要,但那十万藏书却是外公和娘亲最钟爱的,我不能丢下那些书。”陈碧落特闲定地站着,对她来说,银钱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是从小出身在奢富之家,又被其母所薰陶,对银钱不太在意,反倒是那些书,每一本都是不可割舍的。
对于书,李浦还真的过问了,私人藏书十万之巨,抚州早就有不少读书人频频四处投帖子,求抚州的官员勿必要保护好那十万藏书:“眼下十万藏书都在抚州衙门的库房里,那些书一本不少,我亲眼看着入库封存好了。”
李浦除了有爵位在身,还有功名在身,当然不是朱牧芳那十二岁探花郎这么霸气,却也是十八岁就中了进士。所以藏书这件事,抚州衙门特意示好请了他去经管,藏书里不乏古籍善本,当然怕有心人钻空子。
这时陈碧落才对李浦深深一揖,说道:“小女替外祖和母亲谢过安郡王,外祖一身心血皆在藏书上,如果藏书有任何闪失,小女怕外祖和母亲泉下难安。”
而李浦看了陈碧落良久,忽然开口道:“如果难受就哭吧,这会儿也没外人在,你我也没有利益牵扯,我是替皇上瞧故人之女来了,你不必处处小心防备。”
只见陈碧落眼睛闪了闪,忽地垂下了眼皮,那原本笑得弯弯的眉眼也拧了起来,看得李浦直想说:“还是别哭了,哭了不好看。”
就在李浦想说话的时候,陈碧落忽然拜倒了,这大礼行得李浦连忙一侧身让过了:“陈姑娘有话请讲,这大礼我受不起。”
“外祖一家并着父母及幼弟,全靠安郡王主掌丧葬之事,这一礼郡王受得起。”陈碧落极其执拗的深深拜倒,把礼行全了才站起来,眼眶、眉毛和鼻尖儿都红了,看着极是楚楚可怜。
也是这时李浦才注意到,陈碧落一身素白,头上也是一支素白的珍珠钗子,眉眼垂下时说不尽的悲戚,脸上有泪痕,当面对人时却把泪忍在了眼眶里打着转儿,这情景竟让李浦觉得有些心酸。
他越了越多愁善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