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初,爸爸仍在鼓王林红玉挑班的宝和轩茶社演出。到农历二月份,业务渐渐有些不景气。爸爸的好友,多面手王剑云先生提议,增排小戏,如《打面缸》,《老妈上坟》、《老妈上京》等。小喜剧连续上演,演员“反串”唱二黄、四平调、联弹,其中在原有台词上加包袱,逗乐。爸爸是相声演员,多演一些傻哥哥或是刁婆子的角色,很受欢迎。因此茶座又多起来,演员的吃饭问题,暂时又得到缓解。从资料上看,这是爸爸最早演反串戏的时间。
1941年报纸上连载叶浅予先生编绘的世态漫画《王先生与小陈》,在读者中引起反响。庆云戏院也设想换换观众口味,准备将漫画内容排成小闹剧。而爸爸的外形,稍加化装,就和漫画上王先生,极为相似,给人一种非他莫属的感觉。这是爸爸反串演的第一个小话剧,爸爸也初露了演出反串戏剧的才能与智慧的锋芒。
由于上座率高,剧团又相继排演了《孝子》、《一碗饭》、《僵尸复活记》、《笨侦探》、《英莲被害记》、《前台与后台》等等。后来才知道《孝子》一剧,实际是讽刺不孝之子,剧情先抑后扬十分有趣。内容大概是:一个八口之家,老两口子,仨儿子、三房儿媳妇。其父病故后竟无一人赡养老母。一个“管事人”召见三个儿子、儿媳妇,声称他们的父亲留下三件珍宝,一是古瓷器,二是古玉器,三是名人字画,均价值连城,老爷子临终留下遗嘱,如儿子们不孝,就将三件珍宝变卖,足够老太太吃到死,相反谁孝敬老人,将三件宝物归谁。说话间取出三件宝物,都用布套套装,许摸不许打开。不孝之子们上前一摸,便都抢着要孝养老母。就这样不但其母生前吃好、穿好、死了还有好棺材。三个儿子,三房儿媳妇都身穿重孝,比谁哭得最痛。
白事已毕,管事人打开房门说:“鉴于你们的孝心,各取宝物一件吧。”说完扬长而去。老三腿快进屋抢到“玉器”,老二也不慢抓过“古瓷”,只给老大剩下了“名人字画”。
老三一边打开布袋,一边跟他媳妇说:“摸着硌手,一棱一棱的像是玉白菜。”拿出来一看,啊!原来是柳条编的筷笼子,里边装个大秤砣!
老二笑话老三说,这是你不孝顺老人的结果。他一边解开布包,一边说:“这不定是宋朝还是元朝官窑烧得古瓷啦。”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只用过的瓷尿壶!
这一下把老大和他媳妇乐弯了腰。老大得意地说:“抢呀!不是比谁的腿勤手快吗?你们心不诚,能有好报吗?看咱的吧。”说着将古画从布袋里取出,稳稳地挂在墙上,慢慢解开系绳,嘴里叨咕着:“不知是仇十洲的仕女,还是唐伯虎的美人?”画徐徐展开,啊?老大夫妻一屁股坐在地下!老二、老三捧腹大笑,哪里是什么古画,是画了一只“大王八”!
爸爸还演了不少京剧,更是“反串”精品。如《一匹布》、《打杠子》、《顶花砖》、《花田错》、《胭脂虎》、《定计化缘》、《兄妹顶嘴》等等。我认为最新鲜的是,爸爸竟能在京剧《铁弓缘》中饰演扮相俊俏武艺高强的公子。还能拉弓、比武呐!
最出彩儿的还得说爸爸反串演评剧。您听,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老师,在《人缘》一书中是这样描写爸爸反串演评戏的:
记得我十四岁那年,在天津南市中华戏院唱戏。这是曲艺、评戏两合水的班社。相声演员马三立是这个班的台柱子。我叫他三叔。他人很好,是最受观众喜欢的演员。一天演《后娘打孩子》,瑞海演彩旦——后娘,因为闹脾气,临时甩台不演了。我看临时没人演,只有求马三叔,因为别人是接不了这活儿的。我去跟马三立说:“三叔,救场如救火,您上吧!您看台谁能上啊?”马三立人非常好,可他又客气地说:“我可是反串,不是本行啊。……”我母亲又说:“三叔啊!今天是立秋,我买了一包羊杂碎、羊头肉,后台每人吃一块,不是立秋贴膘吗?您扮上吧!可要帮这个忙。”三叔挺爽快,说着扮好了戏。这个大彩旦扮的很有意思。这是清朝戏,三叔穿上大彩旦褂子、花裙子、一双尖尖大花鞋,头上梳高头,戴着满头大红花,叼着大烟袋。他非常沉稳,在上场门搭架子:“啊哈!”小锣一响出场了,慢步走在台口,台下看见的竟是相声演员马三立,大家正在不解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怕羞的动作,转身一低头,台下叫碰头好,并哄堂大笑。马三立动作不多,但稳住了场子,使台下立即安静下来。这天正是立秋的日子,他唱的是评戏又加京剧腔,但字字清楚,乐队严丝合缝,随着他唱腔伴奏,过门也衬托得很好,真是一挑帘就红了。他唱的是:“三伏已过立了秋,怕的是立秋还要闷死猴,常说早立秋要冷飕飕,晚立秋要热死牛。立了秋把扇丢,再拿扇你不害羞!”唱完了,他跟台下丢了一个眼神。这时,他在台上走了一个小圆场,用手绢半遮着脸,扭身向台下笑笑。台下叫好、鼓掌,他转身又唱:“立秋贴膘多吃羊头肉,我又喝了三碗绿豆粥,哎哈呦!哎哈呦!三伏天好难受,立秋喜欢粮食收。”这时三叔扭了一通,乐队配着,咚咚仓,咚咚仓,咚仓,咚仓,咚咚仓!这场戏可唱红了。董瑞海本来是“拿糖”,不想他晾了台,有名演员接上了,而且演了一个满堂红。他真想不到。散了戏,我母亲又买了一包羊头肉,请来马三叔,又请董瑞海,大家围坐着又吃了一顿。马三叔对董瑞海说:“兄弟咱们都是作艺的江湖人,今天我是打着鸭子上架呀!总算是把这个场圆下来了,还要请兄弟原谅啊!”董瑞海惭愧地说:“三哥您救了场,我感激您。”我母亲感激地对马三立说:“他三叔呀,我们小凤当这小主演,您大名角来串戏补台,这可是德行啊!”
没过多久,还是在中华茶园,新凤霞演《孔雀东南飞》,饰演恶婆婆的演员误场,仍然由爸爸救场客串。这出戏里的婆婆虽恶,但是个有身份的人。由于剧情的需要,爸爸演得极为认真,不能像一般戏的丑婆那样疯扯。因此台上台下都很安静。新凤霞饰儿媳,上场后见爸爸已“入戏”,场上一切按正常节奏进行。往常观众注意力都集中在新凤霞那里,可是爸爸反串婆婆,总是吸引了部分观众。下边有儿媳织绢时一大段“反调”,是戏里的精华。如果观众不集中会影响效果。爸爸客串的“恶婆婆”好像看透了“儿媳”的心,过门一开始,“恶婆婆”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盘上腿,把头靠在椅子背儿上,像是沉沉睡去。刚好过门结束,新凤霞一张嘴唱,观众全部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身上。第一句唱完,就是一个满堂彩。儿媳暗暗感谢“恶婆婆”。临时“现钻锅”就能那么默契,新凤霞十分佩服爸爸的舞台功力和经验。
胖子其实只比我大三岁,可是他亲眼目睹过爸爸的反串演出。
就是在庆云戏院,他看过兄弟剧团集体反串戏《法门寺》。李墨生饰刘瑾、陈亚南饰赵廉、赵佩茹饰贾桂、常宝堃饰宋巧娇等等。爸爸呢,饰太后老佛爷。
应该说,李墨生先生,陈亚南先生,赵佩茹先生所扮演的角色,无论是唱腔,还是道白,都是中规中矩的。韵味很纯正。
而常宝堃扮演的宋巧娇,从第一句西皮导板,就歪唱。唱词是“宋巧娇跪之在大佛宝殿”,常先生是用假嗓唱,到“大佛宝殿”的殿字时,故意把尾音拉长,而且在同一个音高上,断续四次。饰贾桂的赵佩茹,走上前来问常先生:“这是唱戏呀,还是火车拉鼻儿?”全场大笑。
爸爸饰太后老佛爷,尽是笑料。一出场,太后服装高贵,头饰华丽,稳重大方。拄着龙头拐杖。两旁宫女太监,好不威风。身份之高,无人可比,但演员本人,大耳小脸,枯瘦如柴,两只小眼睛随着头的摆动而东看西看,怎么瞧怎么像猴!
念“引子”时,观众还真静了下来。“此去赴蟠桃、但愿得,长生不老。”前边八个字念的字正腔圆,念到“长生不老”前,他深深吸了口气,蹩足全身力气,观众等候这个“嘎调”。正当口型、手式一切准备停当,突然像皮球撒气一样,若无其事的转身就走了。观众能不大笑吗?
太后老佛爷在大佛宝殿里也得高高在上呀,君臣哪能平起平坐呀,所以爸爸是坐在桌子上面的椅子上,显得高人一等。宋巧娇喊冤后,刘瑾审案,太后是既不走,也不听,坐在那打盹儿,怎么叫也醒不了。
最后不但台上演员全下去了,吹完“尾声”文武场也都走了。舞台上灯光变暗,有些灯已经关掉。这个时候爸爸(太后老佛爷)醒了。迷迷糊糊的左右看了一下。吃惊非小!发现四顾无人,于是紧张地站起来,看看文武场,一人没有,他恐慌了,忘记剧中人身份和年龄,直直地从桌上蹦到台上。此时观众已经乐的前仰后合了,他快走几步到台口,低头运了两口气。然后突然抬头对观众“倒口”天津话说:“介(这)叫嘛玩意儿呀!”就晃着身子摇着头,扛着拐杖,七个不依,八个不饶的向下场门走去。观众掌声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