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相声的魂魄
薛宝琨
马三立大师是津门相声的魂魄,但他的喜剧艺术却属于全国乃至世界。他是喜剧艺术的天才,有一双卓特的能够洞悉并看穿一切的慧眼,一个智睿的善于突发奇想和连类即兴的头脑,一张刚沾他嘴皮即妙语如珠滔滔不绝的名嘴。但他又是极其普通平凡的,普通到连生的权利都不曾有,平凡到和我们每个平头百姓一样:一样的起居饮食,一样的生儿育女,一样的悲欢离合,一样的生老病死——甚至普通和平凡到尚不济我们:连养家糊口的要求都不许,连膝下承欢的权利都不曾得,连登上他痴迷的相声舞台的资格都不能给。是的,他带给过我们那么多笑,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包袱,那么多奇思妙想的段子,那么多深刻在人们记忆和艺术史册上的典型和形象、口头禅和标志语,但他的一生却是悲剧性的。可以说所有类型的悲剧:命运的、性格的、社会和历史的悲剧,都不仅先后占据了他漫长的生命历程,甚至还同时都集结在一起从上下左右吞噬、撕扯、折磨着他。但他依然是乐呵呵的,他的乐呵从哪里来?是掩面而泣还是长歌当哭、是天生的还是后铸的,我们几乎分不清哪是生活中哪是舞台上的马三立,它们是合二而一的还是一分为二的?他的乐呵呵是坚忍不拔还是麻木不仁?如此等等。哦,马三立不止是观众也还是学者探究他的一个谜,在他的身上至少存在着平凡和伟大、平淡和绚丽、生活和艺术、喜剧和悲剧等诸多矛盾或悖律、疑虑或盲点、关系或距离,它们究竟是统一一致的还是分裂冲突的,是相依相生还是相反相成,他的一生是不幸还是万幸——是不幸中的万幸还是万幸中的不幸?
他终究是幸运的,不必等到百年之后学者们的探幽发微考证训诂,他知道自己的天年是笑着闭上眼睛的。而且不及多久他的女儿、女婿马景雯女士和张宝明先生,就把我们的存疑和关注解释并告诉我们。这真是一个绝好的角度,既有女儿的细腻委婉又有姑爷的客观理性。有文有史、有理有趣,娓娓道来、如水之流,漫长的岁月、变幻的时空,国事家事天下事、风声雨声哭笑声,都在那些回忆和家史、趣闻和掌故、一瞥和一颦中传递、弥漫开来。我们从中得知了马老一生“仁、忍、韧、任”的性格是传统文化和世俗生活、祖上遗风和和睦家庭、江湖“道儿”上和个人美德共同抚育锤炼培养的结果,从而成就了他“蒸不熟、煮不烂,响当当一粒铜豌豆”的性格。
人云“喜剧的背后是悲剧”,是说这两种审美意识不仅是互相联系和渗透的,并且在一定条件下还可以彼此转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因为如此,相声和马老的艺术才如此厚重,而马老的形象既是津门相声艺术的魂魄,又是传统文化精神的代表。这一切都在这本书里有着美妙生动的回答。
2007.10
一本没有读完的书——代序并忆马三立先生
刘连群
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悲欢离合、起落沉浮都堪称一本书,那么艺术大师的人生以其更为广阔而丰富的轨迹,更为绚烂而深刻的呈现,就是一本大书。
从这个意义上讲,无数喜爱马三立大师相声的观众,同时也是他的“读者”。有幸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初,我与马老曾有过较长时间的近距离接触,正是在那段难忘的相处日子里,我不知觉间经历了从观众到“读者”的转换,读进了他漫长而饱经沧桑的人生的字里行间,读出了他那妙趣横生、给世人带来开心欢笑的相声背后的百般况味。内中的感受,后来写进了《马三立别传》一书。
随着书的完成出版,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读”懂了一位大师、老人,而且很深很透。然而又经岁月推移,渐渐感觉并非如此,十多年来,不断重新听到马老的相声,忆及与马老在一起的往事,反复回味,不断还有着新的发现,亲的感悟。比如他晚年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相声小段,百听不厌,什么时候提起来就想乐,可是内里深藏的东西,我们“读”懂了吗芽《家传秘书》讲的是后背发痒,传售秘方者故弄玄虚,悬念剥尽,竟然是简单的“挠挠”二字,大笑过后仔细想一想,世上有多少事本来就很简单,被人为地复杂化了呢?还有流传最广的《逗你玩儿》,已经成为当代最流行的时尚用语,要是也往深处琢磨玩味,人在社会生存,难免世事纷争,遭遇不平、不快、不如意的烦恼而又无可奈何,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事,权当“逗你玩儿”视之,岂不顿时会释然和松快许多?……每当想到此处,我的眼前都会重又浮现马老燃起一棵烟,挺直瘦薄的腰板,或在房内轻轻地踱来踱去,或在沙发上默然凝神沉思的情景,那是一生命运坎坷而又始终保持乐观、平和的老人,又为观众编织新的奇妙“包袱”,同时融进自己参透的人生哲理吧!后来我在多处讲课时谈到,相声小段和一切文艺作品一样,如果没有深刻的内涵,是不可能激起大众强烈而持久的普遍共鸣的。
对于大师,我还在“读”,不只是他的人生、他的艺术,还有他深沉的感情世界。我清楚地记得,《马三立别传》出版那天,我从出版社直接去了马老家里,只有老人独自在家,我把新书和一份稿费交给他,半晌,他嗫嚅地说了一句:“那以后,你就不来啦?……”由于太熟了,当时我没有在意,回了句怎么会呢,就岔过去了。过后多年,特别是老人去世以后,我一想起那句话,那神态和语气,就会蓦然心动,老人的话里包含多少依依之情啊。相识几年间,我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他对于我不再仅是崇敬的艺术大师,而且是亲近的长者、长辈,而他待我也如家人和晚辈,还是非常信任、可以说些知心话的忘年交,他的话是含有嘱托常去的叮咛的。后来,我确实去的少了,也确实出于身不由己的忙,但何忙足以抵得老人的殷切之情呢。也许属于一般规律,对于老人厚重的情感,只有随着自己年事的增长才会真正“读”深悟透。
大师是属于世人的,更是属于家人的。世人“读”,家人也在“读”,但后者有着他人无法替代的角度和骨肉亲情,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深切思念中愈“读”愈深,愈“读”愈切。
马老的女儿景雯女士和夫婿张宝明先生,历时三年写出的《我和爸爸马三立》,就是一部亲人“读”的情真意切的文字。童年的回忆,成年的感知,父亲晚年的膝下承欢,还有百年之后的绵绵情思。多少亲历的往事,是女儿眼里的父亲,也为世人心目中的大师增补了浓重而又细致入微的笔墨。因此,此书既是女儿对父亲的告慰,也是奉献给所有挚爱大师的人们的。
大师,一本永远读不完的大书。女儿的亲情解读,将有助于世人的长久追寻。是为序。
2007年11月15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