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渐降下。
位于王宫东面位置最高的房间内,此刻不断传出物品碎裂和击撞的声响。换作平时,侍卫早一拥而入探查究竟了。但今日不同,因为他们的陛下有命令,无论听到什么声音,谁都不可以入房间打扰,他们只能守卫在距离房间数十米远的庭院四周。
豪华的王者寝室内,早看不出原本的华丽与陈设,满地都是物品的碎片,还有些散乱的水果和衣物饰品,象牙躺椅上的珍贵皮毯也被某人扯落在地,浸泡在打翻的啤酒里。
司珞安后背紧贴墙壁,正不住地喘息。她衣衫凌乱,无袖长裙上布满口子,隐隐透着鲜血。她双手紧紧握着一只金制长形烛台,对面暗紫短装的褐发男子则手执长剑,身上显然也有几处伤口。这种情形,很明显两人之前有过一番激烈打斗。
“你不可能赢我的。”盯着面前因长裙凌乱破损而隐隐露出的瓷白肌肤,深蓝眼瞳逐渐升温灼热,“即使你侥幸赢我,也逃不出这个王宫。”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握紧金制烛台,再度朝他发起进攻。一阵金属交击的鸣声,她手中的烛台被青铜剑击飞,人也朝地面跌去。司珞安迅速调整角度,双手一触地面再度拔腰而起。
“真是顽固的女人,从来都没有人敢反抗我至此!”他一伸手,将青铜剑架上她的脖间,“你是第一个。”
“是吗?”脖间肌肤可以感受到青铜剑寒冷逼人的气息,她飞快扫视四周可以借用的东西,“那只能说明你以前遇到的全是废物!”说话间,她脚尖一提,将地上一只酒杯朝他面部踢去,同时侧头后退,躲过了利剑。
他五指一伸,捏住袭来的酒杯随后愤怒甩下。
房间中,司珞安不断后退,而汉谟拉比则不断逼近,直到她手指触上圆弧形的高挑窗台,再无后路。
“没路了。”他垂下剑,静静地看她。说实话,他有些不解。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女人仍然要反抗他?她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在这个时代只有依靠强者才能生存?
难道说,她竟可以无视巴比伦王的无上光辉和地位?
她到底是谁?
窗外,月渐升起,皎洁如华,映在紫发女人的脸上。对于她迷雾般的来历,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缠绕他的心。身份、背景、国度,她的一切他一概不知。每一次,他想伸手抓紧她,她却只是不顾一切地后退。
她是真的要逃离他!
在确定了这一点后,他心中的怒火愈加燃烧得不可收拾。
“你是谁?”他高大的身躯挡住她所有的去路。
是谁?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她清楚记得在这个时代刚刚醒来的时候,她第一句听他说的也是这句话。神明使者的身份骗不了他,这一点她早就知道。
“如果我说了,你就会让我离开——”
话音未落,他手里的青铜剑就砍向她左侧的墙壁,一缕紫色头发落在她脚边。
“说!那个让你无论如何也不肯向我屈服的理由是什么?”
“使命、自由、回家。”她一一报出三个词语,随后撑着窗台“唰”地翻身而上。窗台外延是光滑的墙壁,距离地面差不多有四层楼的高度,下面漆黑一片,但听声音依稀可辨是条湍急的河流。
“下面是幼发拉底河引过来的支流,这一段的水流非常急,下去你会死。”他猜到了她的意图,不禁皱眉,“你的理由我不接受,下来!”
“汉谟拉比。”她站在窗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她的背景是一片璀璨星空和鹅黄圆月,“也许对于这个国家来说,你真的是一个出色的王者,将来也会在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辉煌一页。但你的思想观念,我无法接受!你从来都不去珍惜身边所拥有的,总是把你的手伸向不属于你的东西,国家也好,女人也罢,你什么都想得到!太过贪心的人是活不长久的,你不懂得满足呵护,也不懂用心去争取!阴谋与计划,这些东西会慢慢啃噬你的心灵,哪怕有一天,你得到了所有也不会快乐!你说我跳下去会死,但我却非要向你证明,看看我们之间究竟谁才能赌赢这一局,到底我会被淹死,还是会顺利逃生!所以,”她说着,慢慢放开扶着窗户两侧的手,“该是我和你说永不再见的时候了——”
疯子!那一刻,他只想揪住她怒吼这两个字。但是她的动作太快,他以为她不会真的跳下,毕竟这是拿生命在赌,但她跳下去了!
疯子!这个女人绝对是疯子,为了要逃离他,可以不顾生命!
他冲到窗台边,她的紫发在空中舞动,她的身体直直下坠——一个强烈的念头涌出他心底,他不要她死!
哪怕心中的愤怒再多,他也不想这个女人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她的出现就像一道闪电划过天幕。他依然记得当时她从天而降时他内心的震撼,她独自与几十人对战时身上那种飘忽冷漠又强烈的气息,她每一个不驯的眼神,她柔软紫发上淡淡的馨香,她淡色嘴唇的滋味……所以,他绝对不能让她死去!
褐发男子丢开青铜剑,撑着窗台便要一跃而下。
瞬间,他突然感觉到头顶上方夜幕的异样。那皎洁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一道巨大黑影所遮蔽,就像一块黑云,笼罩了天空。
不对!那不是黑云,那是一道快速降下的黑影——对方以惊人的速度掠过他面前朝下方河流直直落下。那是,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
是之前出现在塔依拉部落里的带翼生物!
它再度出现了!
象牙色的手臂伸入水中,紧紧扣住司珞安的手腕,随后手臂的主人轻轻一提,便将落水的她整个提出水面。他将湿淋淋的她搂入怀中,当他触及她破损不堪的长裙和伤痕累累的身体时,近乎透明的浅蓝眼瞳朝上方窗台前的男人投去冰冷憎恨的一眼。
就是那眼对视,令上方的汉谟拉比借着月光看清了带翼生物的脸。
那是张妖娆美丽到不真实的细致脸孔,纤细均匀的骨架,黑色的丝缎长发——居然是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那个柔怯少年!
“司珞安……”琉拉心痛地触摸她疲倦的脸,史无前列的愤怒席卷了全身,“我去帮你杀了那个人!”他扇动黑色羽翼,迅速升到与窗台平行的半空中。
“不行……”她忍着伤口泡到水之后的剧痛,握住他的手,“不可以,改变历史……”
“可是,”他瞪着那个可恶的男人,“他伤害了你。”
“听话,琉拉……不要做。只要带我离开就好……”她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脖子,将头轻靠在他胸前,“只要带着我,离开……”
他忍着心痛抱紧她,“好,我知道了。”
“不准离开!”窗口的男人重重喝止他们,“她是我的女人!来人——”
“你的女人?”琉拉细致的美丽唇边,勾起他唯一能确定的笑,“不,她才不是你的女人!司珞安,是我的女人!过去、现在、未来永远都只属于琉拉一个!如果你再敢伤害她,我会让整个巴比伦在巴比伦尼亚彻底消失!”
丢下初次愤怒的警告,他扇动巨大双翼,朝无垠夜幕飞去,很快就消失成为远方的一点。
窗前,褐发男人眼神阴霾,一拳狠狠击向窗台。
居然敢从他的面前带走属于他的女人后还警告他!他一定要将他们找出来,巴比伦王的尊严绝对不可能这样简单被藐视!
他要找到他们,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在所不惜!
……
在风的呼啸下,星子与月看起来是如此的近,他们在很高的空中,她甚至看不清大地上的一切。
“第四次……”靠在他怀中,她似乎在低低地笑。
“什么,司珞安?”他低头询问,冰蓝眼底是浓烈思念与担忧形成的柔软情愫。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弱……”是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个少年一次次的救助变成了某种成型的习惯呢?他总是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出现,救她。其实她在跳下窗台的瞬间,就在想少年是否会出现,结果他真的来了!一次次的累积,她想总有一天,这会变成她的习惯。
她逐渐依赖他的习惯。
在他面前,她总是很弱,好像失去了在默翰德雅学到的一切。而这种依赖,却一点也不会令她觉得难堪。因为她知道,他是真的关心她,就像他说的——在他死去之前,会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这种承诺的话语,令她感觉很温暖很平静。
就这样靠着这个少年,她便可以安然睡去。她知道,有他带着,她一定会去到一片远离阴谋的净土。无论最后,他们是否能找到方法回去一万年后,这双牢牢护住她的手都永远不会放开。
她在哪里,他就会在哪里。
巴伊(巴比伦与伊新)两国交界处,战争痕迹在月下赫然呈现。王族婚嫁队伍繁华荣光已成为过去式,不久之后这一次和亲的失败将成为汉谟拉比出兵攻打伊新的借口。
距离交界处十几里外的一片树林里,有不安的脚步正匆忙赶路。
这个世间上的事有时很讽刺,数月前,她还只是一个拥有幻想的普通少女,在贫穷的部落里和父亲相依为命,但这一切却被一个名叫阿亚瑟斯的男子尽数破坏。在进入巴比伦的王宫后,她才知道阿亚瑟斯便是汉谟拉比王,他占有了她,还将她关在阴谋重重的后宫。两天前,她突然又成了代替公主远嫁伊新的和亲人选,直到昨晚她才自巴比伦送亲队伍以及一路跟踪的军队突发的战斗中明白,和亲,只不过是汉谟拉比要攻打伊新的幌子!而她,只是一个棋子,在无情地被占有掠夺后又被残忍地利用!
那一刻,她几乎想去死!
但是,黑发的祭司在剑锋下救了她,不仅如此,那个自灭族一夜便消失的少年也自天而降,来到她的面前。自己的命,同时成为两个人努力救助的对象,她在一瞬间又活了过来。
她以为,也许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是的,她一直都爱恋着黑发的美丽少年,他是那么完美那么强大,神明一般。也许,她可以努力忘却在王宫中发生的一切,忘记那个男人和她之间的一切。
但很快,他们的对话便再度将她击入深渊。
少年出现后的第一句话是:“司珞安呢?她为什么不在队伍里?”
“冷静,琉拉!她在出城的时候遇到了一点事,所以这里只有我在,不过你可以放心,她一定会在原定的时间内赶去和你们会合,你先按计划救塔依拉走!”在避开战场的一块巨石后方,黑发祭司的语气又急又重。
“她遇到了什么事?”少年拉住他,不让他回到战场上。
“只是小事,她告诉我她会按计划和我们会合!琉拉,现在不是问这些事的时候,快带塔依拉——”
“我才不管这些!”柔怯的少年激烈起来,从来都只有一个人可以让他记挂在心,“看不到她我哪里都不去!你为什么要留她一个人在巴比伦?”
“这是司珞安自己的意愿,你以为我很愿意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懂得关心她!”黑发男子揪住少年的上衣,“现在唯有按照她的计划救出塔依拉,才不会枉费她甘愿留在巴比伦的用心!”
“不管怎么样,看不到她我绝对不会离开。”少年轻而易举地挣脱他,朝后退去,“我要回巴比伦,找到司珞安!”……
那一席对话,在刹那间令天地一切变色。
想伸出手去,想拉住那黑发少年,却发现他漂亮狭长的眼越过她望着夜空中某个遥远的方向。
“琉拉……”她唤着他——这个才知道的名字,默默地站在他背后,默默地看着他纤细的身上展开神奇而巨大的黑翼,默默地看着他一跃而起,跳脱世间的一切冲入无垠夜幕。
忽然间,她哭了。
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黑色的长发缠绕着她以及对方,少年狭长的双眼紧闭着,显然还没醒。他象牙色的手臂牢牢围着她,黑翼已收回,但他却尽量用身体护着她,自己则靠在一棵树干上。
精致的容颜,像初生婴儿般纯净柔嫩,淡淡的青草与天空气息,萦绕在她鼻端。无论何时,他身上总是干净得不可思议。
看着他的睡颜,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轻触他长长微卷的睫毛,想确定面前的他是否只是一个虚幻的完美影子。
少年被弄醒了,发现她的动作,漂亮唇畔勾起一抹柔怯炫丽的笑容,在晨光中带着天使般圣洁的光芒,“司珞安……”他唤她,随后搂紧怀中的她。
又、又被闷死了……某人只能使劲挣扎。
“怎么了,伤口很痛吗?”他连忙放开她,手指温柔地抚着她身上每一道伤口。
“琉拉……”司珞安坐起的同时推开他无意间摆在她某个重点部位上的手指,“呃……琉拉,你还记得那个黑羽的约定吧?”
“我一定会尽快长大的!司珞安就等着吧……”少年气恼地缩回手,但一想到刚才手下的柔软触觉,不禁又有些心神荡漾。
“嗯,我等着。”她随口应了句,接着站起察看身处环境,“十郢流呢,还有塔依拉,你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那个树林里吧?”
他看她一眼,歉意地把那天的情形大致说了一下:“对不起,琉拉当时很担心你,所以……”
“我知道。”她回头对他笑笑,“昨晚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了。只是,这样一来你羽翼的事——”
“放心,羽翼的事除了汉谟拉比之外没人看见,有人的地方,我一直是在晚上飞行的。”
“可是,汉谟拉比他——”想起那个男人的手段,她总是有些心寒。
“不用担心,那个人伤不了我们,即使加上他身边所有的人也伤害不了。琉拉会保护你的。”他轻轻拉起她的手,可能因为失血加河水浸泡,她的手微有些凉,“我们启程吧,十郢流他们一定已经赶到那片树林了。”
“好。”她朝他点头,任他揽住她。
他的羽翼在晨光中重新展开,带着她飞越无际旷野,从此刻起他们将远离所有阴谋与复杂权政,重新把握自由,然后努力地活下去。
真实地活着!
风在她耳边呼啸,她在迷蒙的晨光中看到了树林中的两人。
“司珞安……”黑发的优雅男子拉下身上的斗篷,自树林中的空地上站起,黑宝石眼瞳闪着光芒。
“琉拉,司珞安……”蓝眼少女怔怔看着空中相携落下的两人,瞳底的光顿时明暗不定起来。
“你迟到了。”十郢流的视线从她破损的长裙上掠过,眉头顿时一皱,“你,还好吧?”
“还不错。”她勾起浅笑,“只是看起来有些狼狈而已。”她说着,随后看到了他身后的少女。塔依拉,她心头微颤,汉谟拉比告诉她塔依拉已经爱上了他,这会是真的吗?
“塔依拉,很抱歉直到现在才来救你。”她拉起她的手。这个少女曾经夹在巴比伦军队和族人之间勇敢要求他们救她,但琉拉出现后却只带了她离开,也因此害得她惨遭灭族,“真的,很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少女看着她,眼瞳很静,“只要以后让我一直跟着你们就可以了。我的家没了,离开巴比伦的王宫后我便什么都不是,所以我现在只希望可以跟着你们,跟着琉拉……”说着,她的视线落在她身旁的黑发少年身上。
琉璃瞳底闪过一丝惊讶,她细细看着少女的眼神,这才恍然过来,原来塔依拉她喜欢的是琉拉!
“司珞安。”身旁的少年勾住她的手指,朝她身后退了一步。他不喜欢那个少女的眼神,那种混合着太多复杂情感的热烈眼神令他不舒服。他还是喜欢司珞安看他时的眼神,淡淡而温柔,有时也会含着令他心跳加速的笑意。
“咳!”十郢流清清嗓子,上前加入气氛古怪的三人,“塔依拉,你怎么不说跟着我?前晚拼命从剑光里救出你的人可是我!呵呵,还有司珞安,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像难民,不如先去换件衣服吧!”他取出一旁包裹里的一套浅色衣服,递到她面前,“喏,送你的礼物!”
司珞安接过一看,那居然是一件无袖紧身衣和一条短热裤。虽然是普通的亚麻质地,但很显然是十郢流为她量身订做的。
“你什么时候帮我准备的?”她挑起眉笑,随后立刻跑去树后换上。
“我知道你不喜欢裙子,所以在离开前的几天让那姆克祭司帮我做了好几套,原来他做衣服的手工还是不错的。”他背上包裹,朝换装完毕的她竖竖大拇指,“你穿热裤果然漂亮,就像我第一次看见你,如果再外加两把超级武器,就真的酷呆了!”
少年看了他们几眼,一言不发地提起空地上另一个包裹,转身踏上路途。
塔依拉见状立刻跟上。
“他又怎么了?”十郢流凑近司珞安,“连这也要不高兴?”这小家伙好像越来越离谱了。
“呵呵……他上次送过我裙子,可能现在知道我不喜欢裙子有点在意吧。”她拍拍他肩膀,“你放心,他一会就好的。走了!”
“等下,在上路之前,你似乎还忘了做一件事。”他拨开垂到额前的黑色发丝,看着她笑。
“什么事?”
“这个!”他侧过头,指指自己的脸颊,“呵呵,对于我顺利完成所有计划应付的谢礼!”
“……谢礼?”她无奈地笑笑,“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祭司大人!”
看着一触及某个话题便迅速逃开的紫发女人,他大度地跟上去,凑近她耳畔:“我一定会等到你回答的。”
她还没来得及推开他,少年已重新来到她面前,“陪我。”简单两个字,加一个牵手的动作,他瞥了黑发男子一眼,将她一把拖走。
“呃,好啊……”被他一拉一拖,她身不由己地朝前走去,“琉拉,你不是在生气吗?”
“不生气了!”少年柔柔一笑,张开手指与她五指相扣,“只要像现在这样握着司珞安的手,一点都不会生气。”
笑容可爱而带着些许跳跃,这代表他心情应该变好了吧。她现在光从笑容就可以了解到他的心情。
“因为只要长大,琉拉就可以永远和司珞安在一起了。”他似乎想到了美好的事,细致脸孔上的笑意如花朵般夺目地绽放着。
她心头一悸,一股内疚浮上胸臆。
她说谎骗了他,在他身上的某些特征其实早已注定了他的命运。无论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他的未来她比谁都清楚。
对不起,琉拉。
她所能做的,只是给他一个并不可能实现的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