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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修改结局

[美国]王鼎钧

海外常有独居的华裔耆老自杀,因为独居太寂寞。关怀老人的团体中有位梁亦斌医师说,老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寂寞。

专家说,我们的社会尚未准备好接纳这些“又老又健康手上又有钱的人”,可是赌场早就准备好了,专车开到老人中心的门口载客,用尽方法拉拢。输光了退休金的老人大概紧接着失去健康,只剩下老、更老、更寂寞,而寂寞是老人的杀手。

中国人的格言:人到老年要有老伴、老本、老友。“老本”诚然重要,若是只有老本,保本又很难。新闻报道说,新泽西州照顾耆老的机构,把某些老人嗜赌的情形通知老人的子女。对了,他们还有子女,中国人的格言没提子女,美国人补上了。子女极重要,可以替父母维持一些老同事、老邻居、老部下,保住老本。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中,人子必须办完了父母的后事才算真正独立,在这之前,他必须迁就父母的人际关系。可是今天年轻人有几个记得这件事情,那些在美国生长的,更是根本不知道。他们被美国人同化,瞧不起老年人,认为父母的老关系和他不相干,把父母的老朋友纷纷得罪了、赶走了,子女的成就越大,驱逐的效果越好。

台湾社会紧紧跟在美国的后面发展,美国有,台湾岂能没有?以后,老人问题专家的演讲稿里加上一段吧:为人子女者必须知道你们父母的朋友是谁,跟他们见了面,握个手、问个好,过新年给他们寄张卡片,他们生病住院的时候也送几枚橘子、苹果。这样,你们的父母一定常常收到他们的卡片,接到他们的电话,握到他们的手。如果你藐视他们,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藐视你们老而寂寞的父母啊!

也不能太倚靠外界的因素。偶然翻开北加州华人防癌协会会刊,读到张系国教授一句话:“人过中年,我意外地发现我有修改梦的能力,不是全部改,而是人假装要醒过来,乘机修改梦的结局。”

好句!人为万物之灵,能够观察自己,导引自己。人之一生像弹道,大声冲出枪膛(婴儿啼哭);走升弧(后生可畏);走顶弧(日正中天);走降弧(归于平淡);到落点(老年)。但是人能够自动修正方向,选择落点。

人到老年为什么一定要寂寞?咱们也可以不寂寞;即使寂寞,为什么一定要自杀?咱们也可以不自杀。升弧使人苟安,咱们偏要努力;顶弧使人傲慢,咱们要谦和;降弧使人愤激,咱们偏要自持;落点使人懊丧,咱们偏要顺应。咱们以梦中的我修改梦的结局。

从《明道文艺》月刊上读到张春荣教授的文章,他引用一句西谚:“命运抛给我们一颗柠檬,我们来做成一杯柠檬汁。”这就是修改结局的另一说法。推而广之,命运给我们一颗球根,我们使它成为一粒种子;命运给我们一堆落叶,我们使它成为肥料;命运让我们做一颗飞弹,也许梦中预定要成为废弹,铁锈腐蚀土壤,随雨水流溢,扩大污染,我们偏要化为一件古董。

修改结局是人的本能,古希腊名医西波克拉底说:“人就是他自己的医生,药是帮助本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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