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波
关于陶渊明,历代多以“隐士”视之,我期期以为不然。隐士应该是“穴居野处”,不与世人交接,仿佛满世界除了他自己,都是俗子。而陶渊明何尝如此?他所不愿交接的只是当世贵人,大官送他酒肉,“辄麾去之”,而对于乡邻们,却是“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杀了一只鸡,也不忘把近邻邀来作快饮呢。历代所谓隐士中,不论真隐还是假隐,个个都有严峻的外表,而陶翁却让人感到温暖和亲切。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田园让陶渊明有了强烈的归属感,获得了精神上的极大愉悦,运用西方心理学家马斯洛的理论,陶渊明可谓形成了一种“自我实现”。按照马斯洛的观点,人要“自我实现”是并不容易的,因为要经过生存需求、安全需求、尊敬需求等多个层次。可在陶渊明这里,他的“自我实现”却似乎十分简单,乌纱帽一掷,带几本书,盖几间草屋,其“自我实现”的成本仿佛是非常低的。
陶渊明“自我实现”的成本是否真的很低,历来有不同看法,鲁迅就说陶渊明“略略有些生财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没有酒喝,而且没有饭吃,早已在东篱旁边饿死了”,我不知道他所说“生财之道”何所指,倒是在陶诗中看到,陶翁经常陷入穷困之中,只不过他把这种低层次的需求看得很轻而已。导致陶渊明“自我实现”成本很低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即昔日乡村人际关系的简单和淳朴。陶诗中有不少与乡邻们交往的内容,无不隽永有味,其中一首《乞食》最有意思。“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乞食陶翁之窘迫、欲言又止,和主人之善解人意,真是跃然纸上!现在这样的主人和客人,即令是在乡间,还能寻得到吗?
无意否定现代工业文明,但对文人来说,乡村和田园永远是其心灵后花园,安妥灵魂的地方,而时代和风俗的变迁,却使当今文人实现自我的成本越来越高了。当代一位著名作家隐居于一个好山好水之地,著书嘲笑在城市中奔波的凡夫俗子不能领略他在高楼阳台欣赏明月的趣味。像我这样得靠每月薪水养活一家三口的庸人被讥诮是应该的,但据我所知,这位作家是半年在隐居地,半年在城市,而就是呆在隐居地的这半年中,他也是“照样会上网、打电话”,每周会和太太开车到大都市购物,其“自我实现”的成本何其高!
正因为现在要像陶渊明一样“自我实现”的成本太高,所以,我还不得不在一个为我所不喜的城市,忍受当下的生活。写下这篇关于陶渊明的短文,也只能是学陶翁抚无弦琴,“聊寄其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