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我昔日读书的云南大学,前身是东陆大学,我在校时,那学校有法国式样的高大建筑,清朝留下来的贡院,整个校园是一个浑然一体的中式古典园林,有个院子还是林徽因设计的。曲径通幽,古木参天,野草肥沃,那时我们一下了课,随便就去那厚草上躺着,还要拔两根吸些草浆。樱花上面是蓝天,蓝天深处是未来,那校园很是培养了几代人的浪漫主义。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给那野草浇水,它自生自灭,但总是茂盛。
最近再进去,发现一切已经焕然一新,云南野生蔓草已经被每天要剃头浇水的进口芳草更新,建筑物粉刷一新,一览无遗。上世纪80年代风雨创造出来的青苔、苍茫、古典感觉统统被几桶中华牌油漆、双飞粉清除得没有一点痕迹,就像一所刚刚竣工的中学。模仿的是外国某个三流大学。(一流大学总是以古老为荣,我最近曾经在索邦大学小坐,那些旧椅子磨得发亮,鬼魂和新生一起听课。)令人以为,这个大学的建筑系是中国古典园林建筑学问方面的文盲。
不愿意做一个自己,总是要做别人。当下正在我国风起云涌兴起整容染发运动,就是把自己变成别人的一个典型。上个世纪,最时髦的主义之一是“拿来主义”。鲁迅留学日本,日本人善于模仿,于是拿来“拿来主义”;胡适留学美国,美国人崇尚实用,于是拿来“实用主义”。20世纪初,拿来还比较讲究实用,还要脱了鞋试试是否硌脚,比较小心,甚至为脚的痛痒而吵到翻脸,大动干戈。到现在,拿来好像已经只是拿来而已,至于是否合脚已经不管了,甚至削足适履也很正常。
西方创造的时候,是根据自己的身体,量体裁衣。那文明首先不是为中国人创造的。文明当然有普遍性的一面,但是文明更有具体的一面。具体的生活方式、物质、器皿是根据具体的身体来创造,各民族生活对人生的意义、幸福的含义的理解也许大同小异,但生活的细节并不一致。世界的魅力在于细节,而不在于一致。拿来,如果在普遍性的层面,问题不大,到了细节上,问题就大了。严格地讲,细节是不能模仿的,细节需要依据每个民族自己的情况量体裁衣。现在的拿来,不关心那些普遍性的东西,而是直接照搬细节,以为细节最实用,而其实,细节无法用,一双靴子无法用于全部的脚。
中国的身体并不适合如此多的汽车。汽车越来越多。中国和世界并不是越来越舒服,而是越来越不舒服,甚至危及生命,但我们一定要削足适履,把中国搞成一个汽车社会。
西方人少地大,居住传统是彼此独立,距离很远。文化传统自古就崇尚速度,崇拜“在路上”,发展出汽车文明,是身体与文明的需要。一家有三四辆车很正常,随时把一个家搬进汽车迁移到世界的尽头去,坐在汽车内并不觉得拥挤,可以感受世界的自由辽阔。就是这样,西方现在也觉得身体不适了,开始厌倦汽车。
中国,那么多人,那么点地盘,首先就容不下一个汽车文明。经常坐在汽车里,感受的不是世界的辽阔,而是拥挤、漫长、闷燥、窒息。汽车在中国,它的意思与在西方也不一样。中国人喜欢群居,热爱在家呆着,集体主义社会,人际关系密切。从一个城市开着车去另一个城市拜访亲戚朋友的人恐怕不多。许多人买汽车,并不是因为身体舒服,而是用来撑个面子派头,象征财富权力地位成功。
象征财富成功无可厚非,但象征的方式也太丑陋粗糙,以拥有一台机器为荣,与五千年的教养不配。步行为什么那么下贱,以至于任何城市修路考虑的都是汽车,也说不出什么科学卫生上的道理,慢在国防上不好,慢在生活上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汽车这种如此低劣没有文化品位的象征被普遍看好,原因还在于上世纪蔓延开来的中国文明自卑感,中国身体自卑感和西方一切都是高档正确的现代迷信。
这个国家“拿来”已经成性,拿来与身体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我听说,把头发染黄的化学颜料用多了会掉头发,伤害身体、无益于生命,青年们都知道的,但谁在意呢,只要那是一个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