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几位客人吩咐家丁来打赏,那家丁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姜檀儿正好奇便被范大庄一脚踹在屁股上,说道:“快去领赏,你在谁家铺房里做事还不知道吗?”
虽然没有讨票,打赏倒还是有的,姜檀儿前去,见那家丁给了银钱,又报上了自己老爷的名号,范大庄在不远处手舞足蹈,示意他报一声,姜檀儿便说了一句:“城南樊家老爷,赏,一两银子。”
那家丁见他随口说了一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哼”了一声,一步一回头地瞪着他。姜檀儿不明所以,接连几个打赏的都对他颇有敌意。
他不知道规矩,这种打赏和平常意义上的单纯的小费不同,是列入茉莉香坊正常收入支出之内的,倌人上台但又不好安排人去下面每桌等着要钱,形式上也显得不好看,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这种所谓的打赏形式,赏多赏少全凭自觉,当然也有铁公鸡一毛不拔的,只是少数而已。
所以有人打赏,接赏的人高声通报一声,这样客人、倌人和坊里三方都清晰明了,面子上也过得去。茉莉香坊这种地方,混一晚上,消费十两八两银子的人有,消费百八千两银子的也大有人在,上不封顶,只不过待遇不同罢了。
接完赏钱,范大庄又告诉他要去坊里的账房主事那里上交,账房主事是位岁数不小的老秀才,头发花白,接过姜檀儿手里的银两,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嘴里念念有词。
姜檀儿把银两交予他之后转身就要离开。那老秀才刚才把姜檀儿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说道:“新来的吧?”见对方站住身子,又说道:“你且等一下,这赏银也不全是坊里的,等我算一下倌人所得银两,再由你交予那张倌人。”
“哦。”姜檀儿点头,眼睛到处乱转,随手拿起一本柜台上的账目便看起来。
他“前世”大学虽然主修金融学,但毕业之后换工作比换衣服还快,但凡和数字相关联的行业差不多做了七七八八,对这些账目自然也不算陌生。
拿起来的这本便是日常倌人出局的局票账目,仅仅是小东门这个月份对外公开的收入支出内的一小部分。又翻开一本,是记录的有关于倌人每月收入及分成明细。倌人根据品级、青红的不同,具体得到的酬劳也不尽相同,林林总总描写得细致入微,字迹工整,姜檀儿若是领导,定会夸奖一番的。
茉莉香坊虽然是私营,但也隶属于朝廷教坊司,每年京城里,像茉莉香坊规模的青楼不下十多个,规模再小一点的就更不胜枚举了,是朝廷税收的一笔大数目。这表面上的账目自然是做的天衣无缝。
那老秀才是在小东门做事,实际上出纳、会计的职位一并被他做了,每月入账出账,日常库存银两清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与那茉莉香坊的大账房主事相比也不遑多让。姜檀儿所看见的那些账目便是出自他的手笔,可惜小东门里净是些茶壶、杂役,只会数银子,并不懂得他这些个大大小小的本子之中的学问,倌人们虽然会些笔墨,但也只懂得风花雪月吟诗作赋而已,与他而言,其实并无太多共同语言。
见眼前之人,一脸稚嫩,却看他的账目看的津津有味,不禁颇为玩味,这小东门里识字的都不多,更别说懂得算术法则的了。又问道:“这些账目,你可看得懂?”他边说手里的活计也不停,按照规矩把张平玉的赏银及具体拿到的分成算出来。别看茉莉香坊日进斗金,收支恢弘,但所担赋税亦是重中之重。除却朝廷,每年剩下的收入,坊里又拿了大头,倌人们真正得到的实际上则是少之又少的。
姜檀儿也不回答,又转头看见老秀才笔下的数字,刚才他不过是做的流水小账而已。姜檀儿不免心里感叹,这古代人做事也忒麻烦,不过按几下计算器的事,也要搞的那么复杂。
自从他穿越到这里这么久,了解到这个朝代的算数还停留在一个数学的萌芽阶段,并不像他“前世”那样有了较为具体的划分和各个领域更为深邃的探究。最可怕的是即便是这样的算数萌芽阶段也并未得到普遍的推广和普及,举个例子,会算数的只能算是个专业人才,而不是作为普通的人才所必备的技能之一。
姜檀儿今晚总共接到赏银三十多两,按照老秀才账目上的明细和规矩,简单在心中算几下,就知道了张平玉今晚所得银两的具体数目。见老秀才故意把算盘打的飞快,和他臭显摆,心中也有了针锋相对之意,说道:“
根据分成,张平玉今晚所得银两是三两三钱,你看是与不是?”他刚说完,那边老秀才咔哒咔哒响个不停的算盘正好戛然而止,得出结果,与姜檀儿所说的分毫不差。
老秀才向他身后瞧了瞧,也并不言语,抬手从柜台中拿出三两三钱银子,交予他手中。这时传来范大庄的催促声音,姜檀儿走过来又不免被他一顿数落,并警告他,这赏银可都是有数目的,每月也都有倌人亲自与账房主事对账,少一分都不行,叫他马上给张平玉送去。
姜檀儿怀揣着这些银子,这是他在穿越到这里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实实在在的银两,坠在怀里,沉甸甸的,虽然不是他的,倒是有了几分成就感。
来到张平玉的铺房,见她正在卸妆,便把银钱拿了出来,张平玉接过那少的可怜的赏钱,心里愤恨,随手一扔,这些碎银像天女散花一样全抛在了空中,大半都打在了姜檀儿的脸上,又气呼呼地骂道:“都是些无耻之徒,老娘劳神费力讲了那么一大堆,口干舌燥,没人来讨票也就罢了,连打赏也这般吝啬。我看应该叫门口的茶壶多长些眼力,怎么什么穷酸饿鬼都往里请呀?”
扔完银子不觉得解气,又抬起袖口往桌子上一扫,上面的胭脂水粉掉了一地,她这才气呼呼地坐在了椅子上。
那边鸨母哼声道:“自己不争气,怨得了别人吗?你是小东门里做事的倌人,吃这碗饭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就像撒网打渔一个道理,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了,哪个也得罪不起的,年前你便只和王家少爷打得火热,那人油头粉面、油腔滑调的,还能娶你不成?这下好了,王家少爷不来了,其他的客人也都给得罪了。怪不得别人,你呀!天生一副贱人骨头,总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那凤凰是一般人能做的了的吗?”
别看鸨母嘴上说的难听,倒也说的是实情,张平玉前两年生意一直不错的,客人捧场的也多,也属那王家少爷出手最为阔绰。张平玉自然对他最为殷勤,别的客人吃味,王少爷便夸下海口,说吃味就吃味,大不了他一个人捧她的场。王少爷年纪轻,还未成婚,平日里总说要娶她做正房,她不大相信,但这话说多了,也不免耳根子软,心里隐隐惦记着,当成一件事。
不曾想,这王家少爷年初突然就结了大婚,对方也是做生意的商人家的小姐,倒是门当户对,自此小东门也不来了。而张平玉不但凤凰没做成,反倒连带着生计也成了问题。
不但张平玉自己担心,她这挂牌铺房里的丫环、鸨母也跟着着急。鸨母越说越气,又把张平玉和范大庄的事也抖落出来,数落了一通。张平玉性子急,自然也是要顶撞一番的,鸨母见她顶嘴,便伸出手来在她身上又抓又掐,后者被掐的疼了,便坐下大哭。
丫环在旁边劝慰,越劝哭的越凶,张平玉心里委屈,想着以前自己是何等的风光,现在却落得这分田地了,不由得想起记忆里的王少爷了,想着便擦干了眼泪,说道:“拿张请柬过来,那王少爷不来,我便请他来。”
“小姐,你……”,丫环嗫嚅地说,“那王少爷自打过了年,便没有再来到小东门了,我看是不想做这里的生意了,咱们突然去请,不妥吧?况且,都这么晚了?”
“什么妥不妥的?他曾经夸下海口,现在又不履行诺言,有想过不妥吗?他今日不来,我便日日请他。”张平玉压碎银牙,愤恨地说道。
她本也没想过王少爷会来,只是今日伤心,心里不痛快,便偏要给他送个请柬过去,叫他记得曾经的小东门还有个红粉女子在等他。丫环也只好去拿了请柬,张平玉在那上面唰唰写了几笔,拿起来才想到屋子里还有一个茶壶站着呢,便递给了这人。又说道:“把这送到王府去,要快。”
这人自然就是姜檀儿了,刚才一屋子鸡飞狗跳尽数收在眼里,一声不吭,定定地站在原地,刚才被银子打的脸颊还在隐隐发疼。之前范大庄他也是招呼来招呼去,情急就拍拍打打的,到了张平玉这里更是触了霉头,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挨了打,他不是没脾气,把一切来龙去脉都看的清清楚楚,只是隐忍着并没有发作而已。
想起“娘亲”把他送出后园时,三步一回头,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凡事多担待,不可随着自己的性子行事。他也知道自身处境,之前已经惹出不少乱子,“娘亲”那边照顾不了他几分。“前世”领导也曾把一打文件撕个粉碎,在大庭广众之下,全扔他脸上,指着他鼻子大骂。姜檀儿也是这样把这些羞辱照单全收,埋藏在心底里,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丫环告诉了他王少爷府邸的地址,又大略地讲了一下路线,这才出了小东门。此时时辰已经不早了,街上行人稀少,身后小东门门前的灯笼的余光还在,照的他在地上拉着长长的影子,顿时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刚才张平玉的丫环草草地说了一遍地址,他也没记得清楚,像没头的苍蝇一般,一路上边打听边“赶路”。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茉莉香坊,真正见到的几百甚至上千年前的古代街市,这种感觉很奇怪,恍恍惚惚,光怪陆离,就像做梦一样。
心里猛然生出个念头,要不然就一走了之吧?何必在这个地方受那窝囊气。随即又摇了摇头,理智告诉他,如果他现在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以后一辈子就得做逃犯,更何况,坊里有人待他不薄,这样只会牵连“娘亲”,姜檀儿自诩自己是个懂得感恩和报答的人,偷偷摸摸也不是他的作风。
一路上思绪万千,一个时辰之后才好不容易到了那王少爷家,在远处看还算气派,大门紧闭。姜檀儿叩了三下门,也没人应,又使劲叩了不知多少下,才听到里边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开门的是一下人。姜檀儿自报了家门,说完又把怀中的请柬递了上去,那下人迟疑地接了过来,随即哐当一声又把门关的死死的。
请柬已送到,姜檀儿的差事也算完成了。之前在张平玉铺房里把她与王少爷之间的事听了个大概,边走边不禁摇头,想着张平玉愚笨就罢了,受罪的却是他这样被使唤的下人。
刚走开没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坠物的声响,像是茶杯摔碎了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女子的叫骂声,接二连三,叮咣五四的,又有其他人低沉的劝慰声,交织在了一起,可以听出是吵起来了。
那王少爷是风流人物,却也不完全是无情无义之人。他家祖上富了几代,到了他这一辈却衰落了下来,近年来生意一直在亏损,年初家里为他谋了一门亲事,亲家是生意上的伙伴,家大财大,所以王家这边都指望着依仗这门亲事,能够重振雄风。王少爷还惦记着那张平玉,想着以后纳个二房也无妨。
不曾想,这娶来的却是个母老虎,性子乖戾得很,过门几个月便把家里闹的鸡飞狗跳,三言两语不合,便拾掇包裹要回娘家,那边自然也在生意上向王家施加压力,一来二去,王家敢怒不敢言,也由着母老虎闹下去了,王少爷虽不至于受气,但纳妾之事自然也是万万不想再提了。只是这些,远在小东门的张平玉全然是不知道的。
姜檀儿回到小东门,已是半夜,张平玉没生意做,自然早就黑了灯。之前人声鼎沸一片热闹的大厅此时已经没了人影,往里走,各个倌人的铺房里可有不少挂了牌忙着生意,隐约传来欢闹嬉笑的声音,姜檀儿眼前黑灯瞎火的,却可以想象此时的小东门,有多少红男绿女正在把酒言欢、杯觥交杂,又有多少是在颠鸾倒凤、共赴巫山。
回到小宅子,见一众人也全都睡了,姜檀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想起“前世”的女编辑,想到两人心知肚明却不点破的若即若离的关系,想到有可能未可能发生却已无疾而终的那些事情。
横竖睡不着觉。索性又穿上衣服点燃油灯,把之前从“娘亲”那里带过来的纸笔都翻了出来,续写之前的类似于回忆录的东西,或许是受到了“娘亲”的点拨,也不似之前执笔时随意了,除了遣词造句效仿古人之外,在整体构架上也重新考究,力求全面、缜密、合理的去展示未来世界的社会风俗、全景面貌,当然这对于这个朝代的潜在未知的读者而言是这样,对于姜檀儿本人而言却是老生常谈了,另外关于这个朝代的潜在读者能否有机会看见他的“大作”,就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