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上班时,他“故示闲暇,徜徉办事处中,若无其事者,人亦不觉也。乃秘由政事堂出西苑门,乘三等快车赴津”。最为有趣的是,有一次蔡将军带着小凤仙大摇大摆地来到中央公园(中山公园),游园之后,落座于来今雨轩露天茶社饮茶,远处的暗探,看着他把明晃晃的银元“咣当”一声放在茶桌上,随即取下时髦的巴拿马草帽放在银元上,又把长衫脱下搭在靠背椅上,与小凤仙面对面眉来眼去,吸烟品茗,神情悠闲自如,茶过三盏,将军起身,示意方便方便,遂径直朝厕所走去,留下小凤仙看守银元和衣物。可奇的是,将军一去不回,暗探忙去厕所察看,哪里有人,回首来找风仙,亦是凤去席空。原来蔡锷早已绕过厕所,出园门直奔府右街石板房二十号曾鲲化家,迅速换上曾妻的兰衫和黑裙,男扮女装,坐上轿子,招摇过市,轿帘之下还特地露出尖尖绣花鞋哩。就这样,蔡锷一次次从暗探盯稍的眼皮底下溜走,获得那无拘无束的轻松愉快。不过,这些时候,他去天津,“或朝去暮还,或问日始返,如是者率以为常”(《逸事》)。这样做的结果,一方面达到了与起事诸人谋议的目的,二则让“侦者见其了无他异”,让侦探们觉得他不过是想换个新鲜去处玩玩,见惯不惊,以便后来有更充裕的时间彻底脱身北京。
1915年9月,袁世凯为了使自己的帝制复辟阴谋打上合法与民意的招牌,一手挑选合适的人选组成了所谓“代行立法院”,以讨论和决定国体问题。10月10日,袁世凯废除了例行的辛亥革命纪念日活动。10月25日下令选国民代表,正式表决国体问题。封建遗老、反动军阀,纷纷出台亮相,复辟气候一日紧似一日。这时,曾组织“军人劝进会”的蔡锷开始请病假了。10月下旬,他向大总统呈了一道奏章,声称“近患喉痛”,宜“避风少言”,希准假五日。这五天中,蔡长住小凤仙处。以示但愿老此温柔乡中。11月3日假满,蔡又若无其事地上了几天班。至9日,他又来到了小凤仙室中,厮磨半晌,凤仙问他几时动身,蔡将军说:“后天,我还要从你这里走。后天下午你要为我备一桌酒席。”小凤仙会意,叫鸨母到时安排酒席,蔡将军将在这里请客。
11月11日,将军神采奕奕地来到云吉班。小凤仙像往常一样十分热情。这一次场面的布置都费了她一番巧心。这云吉班本是京中上等妓院,住房也是北京上等的四合院楼房。小凤仙住的是南楼,对面是其他姐妹香巢所在的北楼,两边当然就是东西厢房了。小凤仙的居室较大,是五间一套的居室,客室茶厅、卧室、梳妆室、琴室和书房都是各有专房,既联系又分开。室内的陈设,除了那上等的芙蓉帐、合欢被外,什么自鸣钟、镜台、盆景等物,都一应俱全,与大家闺秀、豪门夫人的闺房不差分毫。以前将军每次到此,凤仙都是一直将他迎到最南边的里屋,因为那是深闺,卿卿我我,窃窃私语,那才方便。今天小凤仙却把靠北的一间收拾出来,将席面大大方方地摆在那里。还把朱帘高卷,只留下那么一点若隐若现的绿丝纱窗。这样,蔡将军进屋后的一举一动都让对面的暗探看得一清二楚,使他们觉得这将军美人并无他图,于是放心去吊他的膀子,打他的茶围。蔡锷将长袍、礼帽挂在衣帽架上,落座后又把怀表放在桌上,背对窗户,面迎凤仙,说说笑笑,少不得偎红倚绿,厮肩摩耳。酒茶丰盛,可就不见客人到来。蔡锷时儿瞧表,像是等人的模样。眼看时刻已到,暗探们在别的房中也进入角色,于是蔡锷身着便服短衫,悠闲自得地踱出房门,溜下楼来。张氏奶妈从外面放下窗帘,室内一片寂静,仿佛进入了太虚幻境。其实,蔡锷事先叫好黄包车恭候门外,一出云吉班便直拉前门车站,车站那里也有专人买好火车票等着,蔡一到便持票登车,旋即驶往了天津。这便是蔡锷最后一次离京的实情,见于《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
当天的云吉班中,密探们干完了私事又干公差,死死盯住小凤仙的房门。天色渐晚,室内仍是悄然,次日红日当空,才听见室内窸窸窣窣有穿衣整带之声。珠帘半启,只有小凤仙一人起床,只见她云鬓半偏,慵态未消,梳洗一过,便整妆出门,只携个小皮夹而去。暗探还以为将军仍高卧未起,故一直守到第二天天黑。可不仅不见将军起来,而且连那小凤仙也一去不复返了。原来小凤仙也乘了车去天津。侦探们知情不妙,也不敢马上报告大总统,只希望过些时候能见他二人飘然而归,就像前几次一样。不想一连几天也不见他们的身影,于是才着了慌,诚惶诚恐地报告袁世凯,说蔡锷已不翼而飞。
袁世凯果然好手段,不出几日,便侦知蔡到了天津,并住进了日本的共和医院。11月18日,袁世凯派人去请蔡锷回京,日本院长声称将军病重,谢绝会客,来人无奈,只得拿着蔡锷又一张病假条子回京交差。行踪已为袁世凯侦知,天津也不可久留。蔡锷急急忙忙与当时因受袁世凯冷落而流寓天津的梁启超商量好了起义计划,准备在袁世凯宣布帝制的第二天由蔡锷本人在云南发动起义,一月后贵州响应,二月后广西响应,然后以云贵之师攻四川,以广西之师攻广东,东南与西南齐进,饮马长江,会师黄河,直至推翻帝制。并请梁启超赴两广游说,自己马上易服潜返云南。为了继续蒙蔽袁世凯,蔡锷写下了一大迭奏章:一要求袁另选人代理自己的职务。二申言医治“宜择空气新鲜,天气温暖之处,静养数月”,请续假三月;三要求“浮海东渡,赴日就医”。甚至还把每日所感、所见、所闻,都预为书礼,排好次序,叫人在自己离开天津后,依次寄给袁大总统。自己则于11月18日当晚易姓名,变服色,单身从塘沽搭乘日本“山东丸”号飘洋度海而去。
据说临行前,小凤仙为将军饯行,临别依依,相顾无言,小凤仙为他写下歌词三阙送行:
骊歌一曲开琼宴,且将之子饯。蔡郎啊,你倡义心坚,不辞百险。浊酒一杯劝,料着你食难下咽。蔡郎啊,你莫认作离宴,是我两人大纪念。(《柳摇金》)
燕婉情你休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你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果所谋未遂,他日啊,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生前愿。(《帝子花》)
蔡郎啊,你须计出万全,力把渠魁殄,若推不倒老袁啊,休说你自愧生旋,就是侬也羞见先生面,要相见到黄泉。(《学士巾》)
字字情深,语语回肠,沉重中含壮心,担忧里示激励,没有生离死别那样的体验不能生此情,不是小凤仙那样的侠肠慧心也不能有此语。虽然造语平易,但却一往情深,读来至为感人。这也许就是“粗通翰墨,喜缀歌词”的小凤仙的作品吧。
四、萍水姻缘成一梦
1915年12月,北京城里还笼罩在冰寒岁雪中,云南的昆明已吹起了一阵阵和煦的春风。袁世凯在所谓“民意难违”的借口下,羞答答在臣民们的劝进奏章上批示同意登极了,还专门成立了“筹备大典处”,拟定明年为“洪宪元年”,就等着登临金銮宝殿。正当袁世凯读着描绘日本“天气温和”、“山水清旷”的一封封蔡锷来书时,一封由唐继尧发自云南的十万火急的电报中说:蔡锷已到达了云南!这简直像晴天霹雳一样,霎时将他的美梦劈得粉碎!没想到一生骗人的自己,竟为人所骗!直气得哇哇大叫,忙通电全国,谴责蔡锷不忠不信,号召全国共诛之。
蔡锷不愧为胸有韬略、能征惯战的一代名将,不负小凤仙“计出万全”的嘱托。在安定好云南内部,作好严密计划后,与袁世凯展开了有礼有节的斗争。首先他向袁世凯陈说利害、劝他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复辟帝制。袁世凯早已利令智昏,一心只想当皇帝,对蔡锷的劝告根本置若罔闻,慌忙在12月13日举行了登极大典预演,在那一片微弱的三呼万岁声中,飘飘然地登上了那张早已安排好的宝座。蔡锷见那老袁不听劝告,便于12月25日通电全国,发布讨袁檄文,宣布兴师云南,为保护中华民国而战,是为“护国运动”。护国军兵分二路,一路指向四川,由蔡锷亲率;一路东征两广,由李烈钧率领。一路留守,由唐继尧率领,以期策应。顷刻之间,天下响应,全国各省纷纷脱离袁世凯,宣布独立自治。大势已去,众叛亲离中的袁世凯只好取消帝制,继而在惶恐中一命呜呼。洪宪倒台,民国复兴。辛亥革命的成果保住了,蔡将军功当第一,而配合行动的小凤仙也有一份功劳。于是,英雄美人的故事和传奇在京中广为流传,小凤仙也就以革命的支持者和参与者的身份,成了举国上下妇孺皆知的新闻人物了。
不过,其后小凤仙本人的命运似乎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好转。蔡锷到达云南的消息传到北京时,袁世凯一面大骂蔡锷的无信,一面又大骂下人无能。侦缉处便迁怒于小凤仙,将她逮来“盘诘终日”,因不得要领,只好不了了之。“护国战争”打响后,小凤仙欣然看到倒袁有望,行院中姐妹也夸奖她有眼力、有胆量,小凤仙也由衷地为之高兴,自己觉得仿佛有古之梁红玉之识韩世忠的慧眼侠心,认为与将军同骑并辔,“桴鼓相随,会有日矣”(《小凤仙传》)。但是没等到他们重践前约,蔡锷便因病解甲养疾于上海了。在上海,蔡将军念及旧游,心中对小凤仙尚念念不已,他曾对人说:“我之初恋本非尔尔,但至今日,有令人不能忘怀者,不知何故也。”于是驰书北京,探问消息。小凤仙专函还报,并赠以小照一张。病中的蔡将军视之,旧情浮现,感慨良多。大概由于忙于治病,将军只好暂抛情缘,没有迎娶知己吧。1916年9月,将军赴日就医,不幸11月便成永诀。消息传来,小凤仙伤痛不已,抽剪自刺,幸被旁人救下(《小凤仙传》)。当时,民国警厅召她谈话,劝她想宽些,她忧伤地对警方说:“此妾私事,妾与蔡先生感情殊笃,比闻其死,不胜悲痛。”(《长沙时报》1916年11月30日)。观此行,听此语,真不愧舍身殉知己的侠义女子也!
1916年12月1日,中华民国为表彰蔡锷护国功业,特为他举行了国葬。追悼大会在中山公园举行,小凤仙白马素车,亲临祭奠,好不悲哀。她曾向将军亡灵敬献挽联两副。其一曰:
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
其二曰: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燕支,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据说挽联系文人代笔,不过其中表达小凤仙慧眼识英雄的事实,她对将军雄姿的赞佩,和她对知己早逝的痛惜之情,皆符合小凤仙的身份和心情。
将军已死,美人憔悴。死者长已矣,生者尚偷生。年方青春的小凤仙怎样度过她那未来的漫长的人生呢?在过去关于小凤仙的归宿有很多动人的传说:一说她在闻将军噩耗时,便自尽殉情了;一说她与将军的事迹感动了蔡母,被迎往湖南,长做蔡家未亡人。前说可谓烈烈振振,以牺牲小女子的性命来树造了她的侠义形象;后说则是温情默默,令人激动。然而这作为文学创作倒不失为动人之笔,只可惜都不是小凤仙真正的归宿。现实中的小凤仙,纵然慧眼能识英雄,但却不能预测自己的命运;纵然有功于民国,但却不能享福于民国,她在临风陨涕之余,依然未能摆脱卖身悦人的生涯,未能逃避历史早已为她们安排的“人老珠黄不值钱,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凄凉命运。在蔡锷死后,她依然操着旧业,为达官贵人陪宴侍枕。晚年流落东北,嫁给沈阳一个勤杂工,过着为人帮佣的生活。易名张洗非,企图洗净一生的屈辱,洗尽那并不是她的过错的“非”。
1951年,京剧大师梅兰芳去沈阳演出,时年五十多岁的张洗非拜访了这位老相识,会见中,张洗非回顾了自己少年坠人青楼的经过以及与蔡将军过从的事,后来被许姬传写入《见闻录》中。梅先生念她“对革命也算起过一定作用”,于是向当地政府请求,给她安排了个保育员的工作。张洗非,这位曾红极一时,名满天下的名妓,千恩万谢,总算在人民政府的关怀下,找到了一个堂堂正正地自食其力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