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妃名妓兼一身捕风捉影越传越奇
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正月初六日,紫禁城内寒风凛冽。清世祖福临闭日禅坐养心殿。他忽觉飘然而至高山之麓,抬头仰望,只见山峦起伏,白雪皑皑,琳宫梵宇,古木参天。悟道:“这不是五台山吗?”于是蹑足而上,步履若飞,瞬时及顶,顿感星斗咫尺,微风和煦,白云缭绕,心旷神怡,不禁拍手称绝。忽有童声自背后传来:“不欲见三生石上有缘之人?”急回顾,一小沙弥视己而笑,手指东台。世祖望去,只见悬崖绝壁之上,琼楼玉宇,雕栏曲回,三五美女,谈笑自若,其中一玉女尤为引人注目。“董妃!”世祖惊呼。董终笑而不应,世祖暗暗思忖:“朕念董妃有年矣,今有缘睹之,岂容错过。”小沙弥旁曰:“无奈相隔深壑。”世祖曰:“苟得董妃,虽万丈深渊,何畏!”纵身跃下,大惊而醒。回味梦幻,恍然大悟:“董妃召我。”世祖即日微服离宫,遗弃江山,出家为僧。此为传说,未必可信,但却可以看出董妃绝非寻常女性。
话说公元1644年,历史的长河在这里卷起汹涌的波涛——崇祯皇帝自缢煤山,朱明王朝覆没于农民革命的汪洋大海之中;满清贵族的铁骑闯进了山海关,逐走了闯王李自成,定鼎北京。清军在驱逐“大顺军”后,挥师南下。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五月,豫亲王多铎统帅八旗大军突破长江天堑,倾覆了故明残余弘光政权。六月,清廷以内阁大学士、故明叛将洪承畴总督南方军务,抚招江南各省。
这洪承畴本性好色,对江南佳丽、秦淮名妓,了如指掌。及抵金陵,不惜重金。欲得名妓董小宛。待知小宛已为江南名士冒襄所纳,且带她避兵燹之灾而不知何在时,怏怏不快。麾下佟某揣知其意,跪告主帅曰:“小人探得冒氏挈妾隐居邗沟之西的绿杨村。大帅欲得,以兵进村,不患无成。”洪帅大悦,引入密室,授计遣之。不数日,佟某挈小宛到金陵来见。原来佟某找借口引兵往邗上,直袭绿杨村,趋冒氏住宅,声称奉命清剿。又先遣一兵入冒宅,嘱冒襄逃走,乃得小宛以归。此乃洪承畴“纵夫夺妻”之计。洪纳小宛于内庭,日以衣饰、玩好、名花、精器娱其意。小宛渐悟洪之奸诈,以泪洗面,哭啼求归。一夜,洪召小宛入侍,命婢妇拖入洪堂。洪亲起慰之,仍死不肯从。洪帅大怒,命锢于后档小阁之中。
花开花落,一年过去。洪承畴奉诏回京,车载小宛北上。行抵江淮时,忽有彪形大汉夜劫钿车,卫兵受惊,逾时始定。洪帅传令护卫严加防范。一路无事,抵达京师。洪承畴再施诡计,派一美女陪伴小宛,慢慢劝解,又命一部将佯装与洪矛盾,同小宛周旋。窃得冒襄给小宛书信两封。其一言劫车不成,已重赂御史劾奏洪氏强占民女。洪阅之大惊,“毒计!”他深知满州贵族素疑汉人不忠,一遭弹劾,必受贬谪,决计先发制人,立即将小宛妆扮一新,献之宫中,示己之忠以固位。
福临本少年天子,见小宛如花似玉,娇嫩欲滴,龙心大悦。而董小宛却求死不辍。皇上乃命一嫔相陪,屈意徐图。嫔亦江南人,问小宛之由来,小宛具述洪氏加害本末。嫔曰:“欲报此仇,非借天子之势不可。皇上于君眷宠至极,有求必应,则洪氏可倒,冒公可全。否则,一旦皇上厌弃,尔夫妇性命扼于洪手矣。愿君三思。”小宛熟虑侍嫔所言,不无道理,决定自污以雪夫难,以报大仇。世祖得知小宛化刚为柔,立以宝车迎董,恩宠有加,海誓山盟恍如长生殿前。数月间,由庶人封淑妃,由淑妃进贵妃。
洪承畴送小宛入宫,本欲借刀杀人。不料,天子多情,贮以金屋;小宛化刚为柔,宠冠后宫,洪氏自知不妙,因思问董妃之策,可凭太后行之。洪与太后本有一段情缘。初太后自污以诱洪降,其后洪常出入宫禁。当多尔衮耽卧太后榻旁,洪不得已而避之。多尔衮死,太后思洪更切,召洪还都。至是,因与太后燕尔,劝之说:“昔九王爷多尔衮以荒于酒色,几至国政荒坠。而今上亲政未久,义惑溺汉姬,致常朝时废。愿太后念祖宗创业之艰难,挽回皇上之意。”太后悚然,问:“幼主所宠何人?”洪以董小宛对。太后大怒曰:“彼为开国之君,甫亲政而昵汉女,失德甚矣。”立命世祖入见,诘责备至,限令即日逐董妃出禁宫。世祖忍气吞声,不敢有言。太后出小宛居西山玉泉寺,封为悟真菩萨。世祖痴情难断,以围猎为名,数幸玉泉寺,与小宛幽会,流连忘返,半月不归大内。小宛历诉洪氏加害,求保全冒襄。世祖当即应诺,且让冒来西山。冒公子火速进京,与小宛相见,具述离别之苦,相思之情,至深夜而散。当夜,小宛失其所在。世祖遍索全山庵舍、岩穴,不得。怆然流涕,欲不复归大内。太后数遣太监催促回銮,世祖怏然还宫。太后大怒,严责世祖匿妃。帝泣述前状,太后不信,遣人遍搜西山及五台山,亦无踪影。惟万寿宫太监言,清风明月之夜,见董妃徘徊于玉泉寺后瑶台石室间,俨如菩萨。世祖闻之,夜至玉泉寺,一连数夜,杳无音信,以为太监欺己,欲诛之。太监奔诉于太后。太后遣人纵火焚西山,玉泉寺大火三日,一片焦土。官人之贬谪居此者,多葬身火窟。太后乃命出一焦尸,谓众曰:“董妃死矣。”世祖心痛欲裂,亲草哀诏,颁告贵妃之死,并御制《董妃行状》,洋洋洒洒数千言,以赞其敏慧端良。不久,便遗弃神器,遁入空门。
这个动人故事本自《董小宛别传》,综合《清官十三朝》第二十八回“水流花谢董鄂妃玉损,红尘看破顺治帝出家”、《清史演义》第二十回“日暮途穷寄身异域,水流花谢撒手尘寰”而成。其最谬之处,是将秦淮名妓董小宛与清官宠妃董鄂氏糅为一体。董鄂氏,正白旗人,内大臣鄂硕之女,八旗名将费扬古之妹。本为世祖弟和硕襄亲王之妃,因清初“命妇更番人侍”陋俗而得近天颜,其温柔之情、羞花之貌引起皇上的狂恋。襄亲王死后,18岁的董鄂氏被顺治纳入宫中,封为贵妃,宠冠后宫。世祖还欲废掉原后而立董鄂氏为皇后,因太后不允,未遂。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八月十九日,董鄂妃丢下“万占钟情天子”,离开了人间。世祖在中国古代史上导演了一幕空前绝后的丧葬闹剧,将隆重的册立帝后庆典同庄严的哀悼贵妃丧礼搅在一起举行,一时间大清帝国的职能机构都围绕董妃运转。一方面宣谕内阁、礼部急择吉日,奔告祖宗,制造玉宝,起草册文,册立皇后于董鄂妃梓宫之前;另一方面传旨百官庶民服丧致哀,朝官皇亲集于景运门哭临尽哀,“哭临不哀者议处”。令有司接皇后礼议谥号,亲草《董妃行状》,大命土金之俊、王熙、张宸分撰《董妃传》、《董妃语录》、《董鄂祭文》。清制,皇后丧无蓝笔批本之规,而董妃去世,世祖蓝批达四个月之久。世祖笃信佛门,对佛僧尊礼备至。董妃死后召喇嘛于景山设水陆大道场,并嘱五台山建道场。继而,坚欲出家为僧,因多方劝阻而止,但世祖精神一蹶不振,于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正月六日弃世归天。
世祖皈依净土,奇宠董妃,给文学创作提供了良好的素材。诗人吴伟业首先将笃佛宠妃引入长篇叙事诗,即《清凉山赞佛诗》(《梅村家藏稿》卷九)。全诗凡四段,一百七十六句,宏伟瑰丽,颇富艺术感染力,故有人将她比作《长恨歌》。《清宫词》中的“双成明靓影徘徊,玉作屏风璧作台,薤露雕残千里草,清凉山下六龙来”四句就源于《赞佛诗》。其中的“王母携双成”和“可怜千里草”之句给胡编乱造的好事者留下了“间隙”。“双成”与“千里草”皆指董姓,即董鄂妃。而好事者偏偏要将满语汉译之董(《实录》作董,《清史稿》作栋)说成是董小宛之董。晚清之际,清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排满”情绪高涨,牵强附会、凭空杜撰的清官秘闻纷纷出笼,《董小宛别传》所编“董小宛入宫”(或称世祖出家)就是其中之一种。它综合野史笔记的有关传说,以《赞佛诗》为线索,以《影梅庵忆语》所载小宛史事的影子,演成清朝开国第一艳史。文人好奇,轻信附会,不加考辨。《红楼梦》的索隐家竟将顺治帝、董小宛、贾宝玉、林黛玉对号入座(王阮梦《红楼梦索隐提要》)。民国初年,就有人将传说改编成京剧《董小宛与冒辟疆》登上了舞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这个传说又被改成电影剧本——《董小宛》走上了银幕。随着“武打热”兴起,港台电视连续剧《武侠董小宛》出台了。近有董千里的《董小宛传》、周策的《兰馨玉魂》、张德义和刘培林的《董小宛传奇》,虽“套路”新异,但仍基于《董小宛别传》的“董小宛入宫”说。
小说、电视、电影、戏剧将董小宛的离奇故事深入到千家万户,为国人喜闻乐道。传说淹没了历史真相,而董小宛的本来面目已鲜为人知了,连陈寅恪先生也以董妃即董小宛(《柳如是别传》)。欲明秦淮名妓董小宛究竟者,请看下文分解。
仙都乐国娇花奔放烟花风尘青莲寻偶
金陵,虎踞龙盘,六朝帝都,犹如一颗闪烁的明星镶嵌在万里长江边上。作为江南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它在明代便放射出奇光异彩:公侯戚畹,甲策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万金商贾,招摇过市;文人墨客,咏诗填词。一派太平繁盛的景象。时人描绘南京道: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余怀《板桥杂记序》)。在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里,秦淮河这条飘浮的彩带尤为艳丽夺目:沿河两岸,妓家鳞次,比屋而居;丽姝栉比,争芳斗艳;游客辐凑,挟弹吹箫;骚人荟萃,饮宴作乐。这是温柔的天地,这是风流的世界。
明太祖朱元璋建都南京时,设置富乐院,“尽起天下妓女赴京入院”(刘辰《国初事迹》)。制造乐户版籍,令教坊司主典,分设南京、北京、来宾、主译、集贤、乐民、鸣鹤、醉仙、轻烟、淡粉、梅妍、柳翠、雅歌、石城、清江、鼓腹等十六楼以居之,据说,朱元璋还亲自为富乐院撰书对联曰:“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故明人誉这为群芳荟萃之盛事,遂为有关金陵诗作的重要题材,如永乐间晏铎《金陵元夕》有云:“花月春风十四楼”(盖略城内南市、北市两楼)。明末钱谦益《金陵杂题》亦云:“淡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而今也人烟花部,灯火樊楼似汴京。”但政府明文规定,文武百官之家“不得挟妓饮宴”,宣宗时以“怠废政事”、“败礼坏俗”,重申官员不得“宿娼狎妓”(《明宣宗实录》)。于是,公庭绝迹,却充盈里闾,“私窠子”应运而生,并以幽灵般的神奇能量在大小都邑出现。到万历时,“娼妓满布天下,其大都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偏州鄙邑,往往有之。终日倚门卖笑,卖淫为活”(谢肇涮《五杂俎》)。封建国家、御用文人视妓业昌盛为繁华之表、升平之象。名曰“脂粉钱”(此为后世“花捐”的先河)的妓税遂为国家一笔正常财政收入。在这个理学道统笼罩的国度里,皮肉之业竟成为国家认可的正当职业。社会风气随之大变。士大夫居官则狎优纵博,退休则广蓄声伎,竟宣称“非遍历美人歌舞之场,不足以言风雅。”风流士子还别出心裁,仿科举条例,品定花案,有状元、榜眼、探花之目(《板桥杂记》)。当时文人几乎个个寻花问柳,吟风弄月;人人魂迷色阵,气尽雄风。大臣出没青楼,穷奢极欲;外戚悬以重金,购色吴门。连弘光帝的殿门上也挂着“万事何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的对联。君臣上下沉醉在轻歌曼舞之中,难怪吴晗先生将明末仕风概括为“骄奢淫佚”四字。余怀《板桥杂记》描写当时金陵是“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笙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乎乐籍,罗绮芬芳,行酒奉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以秦淮风月为龙头的金陵游乐世界被称为“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
董小宛就是这仙都乐国里的一朵娇花。
董氏名白,字小宛(公元1624-1651),又字青莲,金陵秦淮人,生于明天启四年(公元1624年)。关于她的家世,有关材料上出现了父、母、妹三人。其母延引狎客。其妹董年亦秦淮绝色,名与小宛颉顽,故人诗曰“美人在南国,余见两双成”(双成指姓董)。可见,小宛出身于一个世妓家庭,她与其父、母、妹必有血缘关系。其组成可能像一般妓家一样,其母本风尘女子,在年老色衰时招婿养女而凑成。为了让小宛学好在风尘中争芳斗艳的竞争本领,阿母对小宛非常怜爱,自七岁起就精心辅导小宛识字读书,习音练琴。小宛聪明颖慧,所学无不通晓,她勤学苦练,严冬酷暑不废,正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几年学习,于书翰画品、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
星转斗移,光阴流逝。小宛由一个天资聪慧的稚童成长为一个容貌娟妍的妙龄少女,在秦淮河畔初露头角。她轻盈苗条,口朱玉色,身着白纱,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飘飘如下界仙女,滟滟如出水芙蓉。琵琶在手,轻拂慢捻,如珠在盘;小曲出口,悠扬婉转,令人欲醉欲仙。一时名声大震,与马湘兰、柳如是、顾横波、陈圆圆、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门合称“秦淮八艳”,在八艳中小宛最是青春年少。“才色为一时之冠”的艳名招来了达官贵人、风流才子。董家所居钓鱼巷内车骑盈道,门庭若市。江南名士钱谦益、龚芝麓、余淡心、张明弼、吴园次、陈则梁以及方以智、陈贞慧、侯朝宗、冒辟疆等“四公子”,皆游其门。在这几年的生活中钱谦益是重要角色。钱氏号牧斋,明末清初江南诗坛领袖。在政治斗争中牧斋无疑是一个“败类”,其先与温体仁争权而败北,后来率弘光官僚拜倒在豫亲王多铎脚下。而在青楼妓馆他却是好手,不仅纳名妓柳如是为妾,而且遍游秦淮、吴门诸名妓之门,并留下艳情诗章。当小宛名噪江南时,钱氏已年近四十,他携带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出没于黄山雄峰、幽林之间,游荡于西湖灯船、碧波之中。淹留新安达三年之久,可谓艳福不浅。难怪冒辟疆在同辈风流中给钱牧斋以“风流教主”的雅号。
在烟花世界里,素有竞尚才色以博重资之风,名妓更是矜其才色,高其身价,而董小宛正是在名噪一时之际寻觅知音,在十八芳龄就决计脱籍从良了,这与妓女的地位和小宛的性格密切相关。的确,封建王朝视妓业昌盛为繁荣太平,文人士子把秦淮风月比作仙都乐园,丽姝仙娃曾在文人墨客的吹捧下红极一时,慕名沓到者络绎不绝。但是她们社会地位低下,没有人的尊严,任人蹂躏、买卖、转让、赠送。蔡如蘅以三千金购得颀身玉立、名动公卿的王月。保国公以千金买得娟娟静美的寇白门。轻盈飘逸的马嫩初为真州盐商买去,转手倒卖给溧阳陈公子,陈又赠送给豫章陈伯几。她们不过是士大夫手中的玩物,纨绔子弟怀中的珠宝。在各阶层人们的心目中,妓业始终是贱种孽根。连不愿“媚骨香魂与草木同腐”而为妓作传的余淡心也不过视妓为玩物。遇战乱则受祸尤惨。清军所至,青楼遭焚,妓女被掠。明军一样残暴,凤阳总督马士英兵抵淮安,诸妓被掳殆尽。农民军也没有给受苦难最深的妓女带来福音,张献忠攻破庐州,将名妓王月玩弄兴尽而杀之。世间百业中惟妓业操执最短,一旦年老色衰,便无人问津,甚至老无所依,沦为乞丐,抛尸道路。姿首清丽、知音识曲的马骄终为乞丐,沿路乞讨。声震遐迩的“花状元”寇白门病老孤独,忧郁而死。为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老有所归,摆脱下贱的地位,当时名妓多在风尘中择偶从之。马骄“以误坠烟花为恨,思择人而事”。顾横波、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等名妓皆从良为妾以告终(以上见《板桥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