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我在一所住宿的重点中学读书,已高三了,一个人在外面,烦恼的事不愿意向别人说,只是一个人把它们放在心里,直到它们化了。
上礼拜学校出了一件事,对我触动太大:学校的一位女同学死了,她是在晨跑的时候突然死的。
星期一的清晨,我们照常排队跑步,她是高一的,排在最前面。跑到半圈时,前面一阵乱,等我们跑过的时候,看到那个女同学昏倒在地上。从前她也昏倒过一次,几个女生正拉着她的手,急着喊老师。我们这一个个人,都默然地从她身边跑过去了。
等我们跑完,她已经被抬到门口,躺在一块石板上。体育老师来了,又跑到办公室去打电话,后来,又跑到校门口去拦车子,可这么早,马路上没有看到车。我越过那个躺着的同学,到食堂买我的早饭。等我买了早饭回来,她还躺在那里。到中午下课,我们听说她死了。
室友们都很难过。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我们寝室里的人有一次立她为“校花”之一。可她就这样死了,大好的青春年华!她再也不会在我们刻板的校园里出现,像一道阳光一样了!要是抢救及时的话,可能就不是这样了,可她被耽误了整整半个小时。
后来她们班的女同学说,她们那么急的喊,可没有一个男同学站出来帮一把,都自顾自跑过去了。我心里一震,我当时没有停下来的想法,只是想怎么这时候老师还不来。还有,我想我们是被管惯了。那时候,后面哨子吹来,夹着体育老师的吆喝声,他从来以为我们跑得慢一点点,就是又在偷懒。我们只犹豫了一下,就跑开了。所有这些,使一个本来很光华的生命走了。她真的死得冤。大家都以为她会像上次那样,很快就好起来,那么长时间的昏迷却没有人觉得异样。
为什么没有一个同学自作主张,在老师到办公室去打电话的时候自己把她送到医院去,甚至她自己班上的同学也没有想到,就知道在那里哭。按理说,我们都已经很大了。
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家里的电线烧起来了,那时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想起自然常识课老师说过,电要靠木头来隔,我就搬了木头凳子来把着火的电线压住,然后就出去叫人。可为什么现在成了这样,像一个木头算盘珠子,别人拨了,我才会动。
我们听到的忠告只有一句话:“你们的父母含辛茹苦,就是要你们上大学,所以你们管好自己,只要读好书就行了。”
我们有多少同学,到很大了,还是父母给系鞋带,还是星期五把衣服拿回去洗,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以后想做什么,好像我们只是一架读书机器,而不是一个人,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所以当同学倒下去的时候,我们就一个一个可耻地从同学的身边跑过去了!
学校老师不让我们大家都去参加她的追悼会,说怕我们影响学习,特别是高三同学,一个班只去一个班长。现在学校里又一切平静如常了,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大家背英文的背英文,补课的补课,每天还是在清晨里跑过她去世的地方,体育老师大声的吆喝声,还是像赶鸭子的人一样在我们头上响。
有时我后悔读这所中学,这是一个军事化的学校,我们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说“是”,二是考上大学。我们像一群猪猡,早上在尖利的哨声中起床,被赶着去操场,赶着去读书,又赶着去食堂,又赶着去睡觉。时间一到,整个宿舍一片黑暗,大家一句话也不许说,因为舍监的脚步声就在外面的走廊里响着。三点一线,被子要折出角来,鞋子要放整齐,床上不能放任何东西。我们都麻木了。
读书的时候,我很拼命,一天中二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板凳上度过的,这是为了十二年自己付出的非人的努力得到一个社会公认的正果:考上大学,而且要考一个大家都说好的、体面的专业,将来可以挣大钱,有大前途。如果说初中时候我还敢寄出一封给教育局长的信,去告老师罚全班写英文单词,那么现在我是绝不敢的。我变了!
可是我不想变成这样子。我想知道将来我在社会上怎么做人,我很怕走错路,渐渐就变成一个自私自利的、冷酷的家伙,只想着自己的将来。要是社会上将来都是这样的人,也许有一天,我倒下来,也不会有人拉我一把。我不愿意做一个没有心肝和血气的人,我还年轻,我的心里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学校里,还有一点点英雄的梦想。那天,漫天的雪花覆盖了我们这座北方小城,而我却因接到峰的电话而温暖了整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