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他重新回到久违的七里海
这是1987年的初秋,郭景兴带着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创建者的收获,和夫人蒋亚娴回到了久别的老家宁河县江石沽村。“少小离家老大回”,郭景兴感慨万千,屈指一数,从1945年第一次到北平,至今也已四十二年了。这么多年,在京一直忙于工作,很少有空回故乡看看。他也走过了从抗日少年到热血青年,从卢沟桥文物保管所所长到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筹备处主任的人生之旅。岁月悠悠,犹如弹指一挥间。
郭景兴感到欣慰的是:“该做的事情我都尽所能去做了,该尽的责任我都全力去尽了,虽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但我却非常努力非常尽心。尤其让我欣慰的是,矗立在卢沟桥畔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既可以告诉世人七七事变那段难忘的历史,也可以告慰那些长眠地下的抗日勇士。所以,我可以无牵无挂、无怨无悔,重回故乡走一走了”。
郭景兴和家人来到了久违的七里海。那是一个当年给他带来梦想的地方。依偎着绵绵延延的七里海,醉人的绿色尽染他的心头,清澈的水面有水鸟萦绕其间,茂密的芦苇丛有蛙声相伴,那般美妙和谐、那份恬静惬意,让郭老不禁想起了童年的往事。有一年夏天,他和小伙伴相约来到七里海,他们划着小船在芦苇荡里穿梭,吟着刚刚在课堂上读过的杜甫诗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那会儿,他家里很穷,但穷孩子也有穷孩子的欢乐。他会光着小脚丫跳进水里去逮螃蟹,会爬到树上掏鸟窝,会藏在芦苇丛里捉迷藏……
但是这些童年的往事和快乐都是短暂的。童年给他留下更多的记忆是枪声和鲜血,是日本强盗的狰狞面目。抗日战争期间,郭景兴已是十多岁的少年。他无数次目睹过日本人在宁河一带烧杀抢掠的罪恶行径。他印象最深的那次,至今仍历历在目,让他刻骨铭心。那年,在他家乡附近活动的抗日游击队在江石沽村附近打死了一个日本鬼子。为报复游击队,当时驻扎在芦台的日本人带着伪军包围了乡公所,把这一带的人召集到庙前空地上,揪着乡长的衣领让他指认谁参与了行动。乡长说不知道,他们就往死里打,直到打累了,又把乡长一脚踹到墙角,然后一边走一边说,明天还要来打。乡长被家人抬回家,半夜就口吐鲜血死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小小的郭景兴懂得了仇恨。以至后来认识了郑伯平老师后,他又懂得了革命的道理。郑老师的那句话还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为什么日本人在中国胡作非为?为什么中国人受日本人的欺压?就是因为我们的民族还是一盘散沙,就是因为很多国民党军队消极抗日,积极反共,就是因为很多汉奸卖身投靠了日本人,中国联合抗日的力量还太弱小,但只要中国人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就一定能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国去!”
我记得有一次,我与郭老聊天,他告诉我:“因为心里埋藏着对日本鬼子的恨,所以第一次走上卢沟桥时,我心里不由一颤。不知为什么,日本鬼子那些罪恶行径历历在目,冥冥之中似乎在我耳边说,你该做点什么。现在我想,像我们这些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对侵略者的仇恨是很难忘却的。有人说,时间会冲淡过去的记忆。我看也不尽然。如果没有触及内心深处的,也许会冲淡甚至会遗忘,但做亡国奴的屈辱是无法忘却的。所以,我才会愿意做‘守桥翁’,愿意建抗战馆。”
我看得出来,郭景兴这次不单单为思乡而来,也不单单为家乡的美景而来。他是在怀旧,也是在沉思。故乡的水土养育了他,故乡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爱,无论当年他的生活多么艰辛,但在母亲的怀抱里,他都感受到了温暖。故乡给了他苦难,更给了他坚强,因而,故乡是他成长的摇篮。他从这里走向了生活,走向了革命,是故乡让他懂得了什么是国恨家仇?什么是老百姓的希望?什么人才是民族的脊梁?
70 去留无意笑看家乡云卷云舒
这些天来,郭景兴一直在考虑着一个问题,今后的路该如何走。1987年7月7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正式落成。这时,为之辛苦奔走的郭景兴也面临着下一步的去留问题。郭景兴早在1983年就担任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筹备处的主任,四年间呕心沥血做了大量的工作。按着当时的惯例,组织上往往给在岗位上勤勉工作老同志一个正式任命,然后再光荣离休。但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由于抗战馆的归属问题迟迟没有定论,这个馆长的职务也空缺了很长时间。等到1989年10月,任命了抗战馆的第一任馆长时,郭景兴已经超过离休的年龄了。
看来当初有人说的话还真的应验了:“郭所长,你都五十五岁了,还能干上几年,等抗战馆建成了,还不知上级派谁当馆长呢,差不多行了,就别为他人做嫁衣了。”
郭景兴当时是笑了笑,说:“我这是在为自己做嫁衣呢,有生之年建一座抗日战争纪念馆是我的福分,也是我多年的梦想。我做的是事儿,想的是责任,至于日后的去留,我没想那么多,也顾不上想那么多。”
郭景兴当时就是就是带着那样一份坦然去做事的。他的确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如何早一天把抗战馆建起来,把抗战文物和史料征集到,至于日后自己的工作安排,他并没有多想,只想把这个抗战馆筹备处主任做好,不辱使命就行了。
当时卢沟桥文保所的老同志很为郭景兴的工作安排鸣不平。最初的日子,郭景兴也感到心里不是很舒服。他对我说:“我并非是向往那个馆长的官位,我只是想到让组织对我那一段的付出和辛劳做出一个肯定。但这个念头不久就打消了。因为,我想到了那些卢沟桥牺牲了的英烈。与他们的付出相比,我做的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他不禁想起了当年的卢沟桥之战是谈谈打打,打打谈谈,一共打了22天。日寇并非是从北京城外向城里打,而是从丰台由东向西打的,宛平城固若金汤,始终未被敌人攻破。仅回龙庙一役,中国守军两个排六十名官兵全部壮烈牺牲,日本方面死伤数倍于我。
“同他们相比,我这点委屈根本就不值得一提了。英烈们以生命为代价,最后连名字都没有完全留下来。”郭景兴说,“我选择了激流勇退,向上级组织提出了离休申请。”
郭景兴在北京的家中挥毫书写了一幅明代文人洪应明的楹联:“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他喜欢这幅对联,与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异曲同工之妙,虽寥寥数语,却深刻道出了人生的深刻哲理。
在七里海,郭景兴找到了那种云卷云舒的惬意。那会儿的七里海与儿时的七里海相比,早已是换了一番模样。这茫茫五千亩湿地公园,也焕发出时代的气息,新安装的七里海大道路灯,远看似飞翔的鸥鸟,近观如惺松睡莲;正在规划的七里海生态旅游框架,在不久的将来,将形成一条80%为浅水沼泽、15%为深水沼泽、5%为深水区的水系长廊,形成自然和文化有机结合,形成巨大的资源系统,促进旅游业的发展。在蓝天绿树映衬下,七里海岸边,新添了一座座精美小木屋,与那张张挺拔遮阳帆融为一体,让宁静与动感互映成趣。同行的当地领导告诉他,这里将兴建水生植物展示区,您日后再来,可以在观鸟台观鸟,在野鸭子池喂养,在天鹅湖看黑天鹅,白天鹅,在鱼池观鲤鱼摆尾,在钓蟹池钓到肥蟹……
71 续写一个追梦者的生活乐章
在故乡的那些日子,郭景兴有了从来未曾有过的轻松。乡亲们从他舒展的眉宇可以看出,官场功名与尘世烦恼,早已不在心头,就像飘散的浮云。所以,他无牵无挂、无怨无悔,重回故乡再续写一个追梦者的生活乐章。
郭老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是一个永远都存有梦想的人。在不同的阶段,我都有不同的梦,这些不同的梦如今大多实现了。小时候我虽然穷,我却想读书,我却想写书法,我却想弹奏乐曲,这些在我的不懈努力下都一一实现了。进了北京后,我又想做教师,我又想做‘守桥翁’,我又想建抗战馆,这些也都在我的坚持下一一实现了。到了临近离休之年,我又有了新的梦想,我当年重回故乡就是寻梦来了。”
蒋亚娴事后回忆说:“那次我陪景兴回到宁河老家,他一路都很兴奋,告诉我,离休后,他还会有做不完的事儿,写不完的字儿。他想在江石沽建一所房子,接接家乡的地气,再做出一番事业来。”
郭景兴找到了宁河县的领导,说出他日后的想法和为家乡多做点事儿的愿望。郭景兴担任抗战馆筹备处主任时就曾多次到宁河县收集这一带抗战史料和文物,为家乡的宣传出过力。这会儿郭景兴早已成了宁河县的文化名人,不光因为他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筹备处的主任,还缘于他的书法在京城也很有名望,宁河县城的大街上很多商厦都留有他题写的牌匾。郭景兴的想法和县领导的想法一拍即合,一位领导高兴地说:“好啊,你可是我们宁河县想请都请不到的名人,能回家乡做事儿,太好了,我支持你!”
郭景兴回到了江石沽村,也让这个平时安宁的水乡热闹了起来。当年,他离开村子里,还是个十几岁的娃娃,如今从京城回来了,还有县里领导陪着,听说还建了一个大工程。这些都让村上的人羡慕不已。“景兴啊,听说你在北京当大官了?还是个书法家!”儿时的同学拉着他的手说,“了不起啊。”
“老同学,这话你可就说错了,我哪里是当官了,我只不过当了几年教书匠,又当了几年‘守桥翁’,我和你们一样,的的道道的老百姓一个。”郭景兴说,“我早想好了,等我一退下来,就回咱村当个村民,你们欢迎不?”
“真的?假的?”在场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相信这话,“不在城里享福了?”
“城里有什么福好享的。回到江石沽村才是享福呢。”郭景兴笑着说,“你看这儿的天有多蓝,这儿的河水有多清,这儿的空气有多好,这才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呢!”
“那敢情好了。”老邻居说,“我们几个老哥俩早就想求你写几幅字了。这回可方便了。”
“没问题呀。”郭景兴说,“村里的乡亲我是有求必应的。”-
就这样,郭景兴在江石沽村申请了一块宅基地,建起了自己的乡间书屋。从此,每年夏天,他都要来到这里呆上几个月,除了挥毫书法,也为县里、村里和乡亲们办了许多事情。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离开宁河的前一天晚上,郭景兴在县城喝完了送别酒,与夫人蒋亚娴回到了宾馆,久久不能入睡。“亚娴,老家的人太热情了,让我找回了久违的乡情。”郭景兴说,“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了,一直不得闲,以后好了,我可以安下心来,为家乡的父老乡亲做上一点事儿。”
“是啊,热情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蒋亚娴说,“来到宁河,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授人玫瑰,手有余香’。我们为家乡只做了那么点事儿,可乡亲们和县里的领导就如此厚待,太难忘了。不过,你想下一步如何做呢?”
“这两天,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郭景兴说,“个人的力量总是渺小的,众人拾柴才火焰高。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北京工作,结交了不少宁河老乡,很多都是名人,像解放军的高级将领武宏、李恩宝,像原交通部长李清,像宝钢创建人黎明……在军政界、科技界、企业界、学术界、文学界、艺术界都有。如今,他们大多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如果我们组织成立一个宁河同乡联谊会,发挥他们为家乡建设服务的余热,不是很好的事儿吗?”
“事情很好,但谁来组织呢?”蒋亚娴问道。
“这事儿由我来做。”郭景兴说,“我把我的想法和县里的领导一汇报,他们都很高兴,很支持。回北京后,我就来办这件事。”
“好,这算是一件事儿,还有呢?”蒋亚娴说,“你不常说你是有梦想的人吗?还有什么梦想?说说看。”
“知我者,亚娴也。”郭景兴笑了,说,“没错儿,我还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利用我的书法特长,来从事公益事业。”
72 挥毫书写守桥翁的夕阳红
蒋亚娴点点头,对丈夫的这个梦想,她心里还是有底的。郭景兴从七岁那年习练书法、印石艺术,一晃也五十年有余了。在北京市十二中工作时,同校的老师在她面前没少夸赞景兴的书法,作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的早期会员,郭景兴在北京书法界也颇具影响,尹瘦石先生就曾很看好他的字,前些年,郭景兴也曾和欧阳中石同台竞艺,欧阳中石写小字,郭景兴写大字。四次笔会都不分仲伯,赢得满堂喝彩。
尽管1979年以来,郭景兴改行从事了文物考古工作,先后忙于创建卢沟桥文保所、抗战馆,用于书法的时间的确少了,但他却从未间断过挥毫泼墨。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但凡郭景兴在家有空闲,他都要摊开宣纸,一试笔锋。在抗战馆筹建期间,郭景兴有幸广结北京乃至全国第一流的书法名家。郭景兴与启功、刘炳森、欧阳中石等书法大家都有过密的交往,当时国内许多书画名家,像原全国政协副秘书长、中山书画社社长邵恒秋,名书法家王遐举、康雍、张书范,名画家尹瘦石、许麟庐、胡爽庵、余友心等,也是他这里的常客。群贤毕至,以书会友,相互切磋,共研书法、篆刻艺术之真谛,让他的书法艺术步入了更高境界。除此之外,郭景兴在从事文物考古工作期间,潜心于古箍、金文研究,书写和印石之功,也逐步使他的书法篆刻艺术吸收了前人的精华,从而方能达到出神入化之境。
郭景兴鄙视那些利用自己的书法名气,大量吸金,追求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的所谓大家,他从心里是很瞧不起他们的,真正的书法大家应当是德艺双馨,境界应当是高尚的。蒋亚娴与丈夫生活了这么多年,深知他追求的是什么。在工作中,他是拼命三郞,在生活中,他是一介平民,在艺术上,他是一探求者。也正因如此,郭景兴在艺术界和学术界获得了很高的声誉,他作为中国书画艺术研究院名誉院长、世界华侨华人社团联合总会艺术委员会理事、卢沟桥历史博物馆名誉馆长、台湾中华艺术交流协会名誉会长、海峡两岸名家展评审团委员,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研究员,他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获得家乡父老乡亲的认可,应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还有呢?你都考虑这么多天了,都说出来好了。”蒋亚娴深情地看着丈夫说,“我就知道你是闲不住的人。”
“还有嘛,那就是做一个真正的抗日战争史学专家,要写一部卢沟桥事变的历史专著。当然了,最好是我们两人一起做这件事情。”
“还是你自己来做吧。我怎么能贪天之功呢?”蒋亚娴笑了,说,“我可不想借着你来出名。”
“哎,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前期采访卢沟桥事变的工作,你做了那么多事儿,我一个人出书才是贪天之功呢。”郭景兴认真地说,“还是那句老话,我们一起来做成这件事情。”
几天的宁河之行,郭景兴重新找到了自我,找到了自信,找到了未来。他回到京城丰台的家中,俯在书案,挥毫书写了曹操的名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示明志。
那是一种激流勇退后的那份执著,一个从蓟运河畔走出来的农家孩子,当年是带着梦想来到北平的,正是梦想,让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熟起来。当年卢沟桥边那几间不起眼小平房,在他的梦想中逐渐变成了现在宏大辉煌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如今,他在许多人眼里,作为了一位抗日战争史学专家,一位国内著名的书法家,已经功成名就。但他并没有丝毫的满足,他那新的梦想才刚刚起步,他要用他手中的笔,书写出明天最新最美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