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将缝完,培德因母诞辞主欲归,王莹再三挽留,胡二便说缝完才走。培德曰:“母诞之日为子都不拜祝,孝在那里?父母养儿何用?”执意走了。王谓胡曰:“你儿既有品貌,又有孝心,真真难得。”胡曰:“我儿幼小拾金不昧,长大品正行端,跟老爷讲倒也罢了。”王曰:“这样说来乃是顶天立地男子,我有一事请他帮忙。”胡问何事,王曰:“我媳姓张,他家富足,要行亲迎礼,我儿若去,不惟接不到人,还要打脱亲事,欲请你儿替我亲迎。”胡曰:“婚姻大事,岂可假替?”王曰:“是我请你,就是假替,你也无过。”又与银子一封,曰:“以此相聘,万望帮忙。”胡曰:“倘若泄漏,连累我儿,使不得!”王曰:“一去即回,何得泄漏?”胡二见银难舍,应允回家,告知其子。培德曰:“爹爹怎允此败名丧德的事?怕不怕有过?”父曰:“又非是我与他生意,他苦苦相求,有啥过?”培德曰:“那都使得?声名要紧!”父曰:“我已应承,银也拿了,你若不去叫我如何回他?况又把银子打脱,你的孝在那里?”说得培德无言可答。
那日,逼住培德,亲身送去。王莹大喜,又嘱媒人用心经理,拿些绸缎衣服与培德换了,穿靴戴顶,坐在官轿,俨然一王孙公子也。鼓乐旗伞拥到张家,岳父母大喜,如获至宝,十分尊敬。那知半夜下雨,次日一天不止,培德心惊胆战。罗氏谓夫曰:“看就佳期被雨阻隔,不如就在我家成亲,免误良辰。”宾客皆言甚好。张瑛命人收拾洞房,高点银缸,请新郎交拜。培德听得骇得口呆目痴,宾客那由分说,拉的拉,抱的抱,拥至中堂。张瑛见婿推委,因曰:“儿婿一样,你家我家都完配得的,何必谦虚?”一手拉去。请出新人,新人下跪,培德不知不觉也把双滕软下去了。把堂拜毕,唯有媒人急得无法,暗地喊天。
是夜,宾客送进洞房,催夫妇饮了合巹杯方出。培德坐在椅上,犹如木偶。新人把门关了,培德坐正,启眼一看,见新人容颜秀美,体态鲜妍,衣服华丽,金莲瘦尖;又看洞房之中红红绿绿,金玉器皿,光辉夺目,不觉羡慕,淫心陡起,想:“我今生何故遇此奇缘?洞房快乐,天上神仙!”转念又想:“老师说‘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惟有邪淫最不可犯’;又道‘女子守贞,男子守义,坏人名节,要堕阿鼻’,还须要牢锁心猿,稳拴意马。”于是危坐椅上,闭目不视。素贞见夫不张,只得脱衣先睡。夜长天冷,培德五更无法,叹天公之陷人而已。黎明慌忙出外,媒曰:“你做的好事,这还要得!”培德曰:“不要乱说,并无孬事。”媒曰:“此话谁信?”培德曰:“并未欺心,可对鬼神;若有亏欠,雷火焚身!”媒人方才放心。
次日,雨仍不止。夜间仆妇来接,说不得也要去。素贞心想:“昨夜丈夫必怪我先睡,所以不来,须要等着。”二人坐至半夜,素贞时常咳嗽,起身,或倒床上,或起坐陪。培德见了欲火难禁,心想:“宁在花下死,做鬼也甘心!”方欲起身,忽又想道:“万恶淫为首,报应世严森。既站女子节,又丧自己名。犹如早借账,晚来要还清。好好好,我不淫人妇,谁把我妻淫?话虽如此,却怎么才拴得心倒?必要想着上有青天神灵,中有鉴察功曹,下有三尸魂魄,又有灵祖大帝在我头上,我去犯淫,难免一鞭。”如此想着,欲念全消。
三日,雨虽稍住,泥稀路滥,抬夫不走。素贞又想:“夫亦不睡,未必怪我莫有喊他?哦,是了,他在我家,我主他客,应宜我去候他。”主意定了,见培德进来,起身迎接,倒杯香茶奉他:“快请茶。”培德只得接下。素贞又曰:“爹妈近日可好?”培德半晌答:“好。”素贞曰:“官人须要早睡,独坐夜长,易受寒冷。”培德听了,心乱意狂,那怕报应,即答曰:“姑娘先睡,随后就来。”素贞便睡。培德将衣脱了,方要上床,又想道:“此事非儿戏,定要结死冤。此时不知假,把我当心肝。日后知诈冒,含羞必入泉。欢娱只一刻,骂名遗万年。那时来索命,我往何处钻?但处此境界,明在天堂,实是地狱,叫我如何挨过今夜?”又想:“柳下坐怀不乱,窦仪拒绝金精。他都忍耐得过,未必我就不能?人要慎始全终,方不辜负为人。”想到此处,心如冰冷。素贞见夫不去,又喊曰:“你那们还不来呢?”培德不应。素贞火起,想道:“这人才大势,我百般将就,他话都不答,今在我家如此嫌贱,去到他家怎过日子?”越想越火冒,不觉睡去。梦一老姆,素贞问是何人,老姆曰:“姻缘圣母也。”素贞正在造火,问曰:“我这姻缘是啥来由?”老姆曰:“三魂渺渺入迷途,犹如白玉未曾污。吾今指尔姻缘错,得遇还金便是夫。”
素贞忽然惊醒,见天明夫出,起看已晴,今日必过王门,对镜妆束,想梦奇怪,又见自己美容,不觉凄然泪下。值母进房,惊曰:“这是儿的喜事,为何哭泣?”素贞不答,哭声转高。母曰:“为娘把你当作珠宝,弹都未弹一下,平常点泪未滴,今日到底为啥?”素贞不讲,其母再三盘问,素贞乃带泪说道:
素贞女哭得来泪如雨堕,自嗟怨自失悔红颜命薄。
“儿是千金贵体,有啥命薄?”
二爹妈生兄妹刚刚两个,待女儿如珠宝生长绣阁。
《列女传》与《内则》儿曾读过,凡三从与四德一一记着。
“这是女子之道,少不得的。”
枉自妈教女儿用心太过,不知儿到后来怎样煞搁!
“为娘办有千金嫁奁,怎么还不得过吗?”
枉自妈办嫁奁太把钱破,费几千使几万又待如何?
“王相公一品人材,定是朝中贵客,那些还玷辱你了?”
枉自他王府上官都做过,是王侯是将相儿配不着。
“又有那些不如你意?”
枉自他是少爷斯文妥妥,依儿看好似那煤炭一坨。
“他像貌堂堂,又未痴呆,怎说像煤炭去了?”
量想是你的儿姻缘有错,一句话压舌尖儿不好说。
“莫非王相公无功名么?娘看他后来是不少的。”
儿不怪无功名才堪王佐,只要他有仁义不受冷落。
“未必他还性子不好?”
在我家来亲迎三天未过,他与儿并无有一点口角。
“未必嫌路远了?为娘自然要来接你的。”
也不是嫌路远儿有轿坐,就抬他上门来儿不快活。
“那不是,这不是,又为着啥子?”
告信你老人家为的那个。
“那个啥子?那坨不好?”
看你讲又为的是那一坨!
“你不说明,为娘怎么知道!”
既不知懒爱讲快莫问我,
“不问又如何晓得?”
看倒在跟你讲那坨那坨!
“这就把娘作难了,是啥子事?”
入洞房已三晚椅上独坐,不知他嫌你儿到底为何?
“囗,岂有此理!”
这隐情你的儿对娘说过,怎教儿不哭得涕泗滂沱!
罗氏听了气急,寻张吵曰:“你这老汉!眼也不搽,放个这样女婿,莫把女儿哭坏了!”张曰:“,这是啥话?我开了眼粪放的,你看女婿聪聪明明,又斯文又儒雅,那些孬了?”罗氏曰:“三夜都不同宿,独坐椅上,那还不好?”张曰:“乱讲,我肯信了?干柴都见得火吗?”罗氏曰:“你不信去看,我才问了来的!”张大怒曰:“这还了得!他敢嫌吾女吗?着人喊来!”
却说培德见晴大喜,赶忙收拾,席散好走;见人来喊,骇得魂不附体。媒人更骇,莫奈何一路同来。张曰:“你为啥事要嫌吾女,不与同宿?”培德不说。张曰:“,你也只得这个样儿,你老子的官是我捐送他,你为何这们可恶?”培德那里敢言,再三再四问都不讲。张吼曰:“叫人捆起,吊在东廊,一日不讲,一日不放!一年不讲,一年不放!”培德叹气一声,作揖曰:“张老爷息怒,容小于告禀。”媒人急得蹬足拉衣,教他莫讲,培德曰:“事到而今,也怪不得我了!”
尊一声张老爷你请息怒,听小子一件件细说明目。
老红叶你不必在把眼鼓,这场事不说明谅难结局。
用冷口含热汤吮之不住,张老爷你休怪小子糊涂。
“这叫啥话,二回不是喊老表了?”媒曰:“他骇忙了,所以乱说。”张骂:“多嘴!”
张老爷你不知其中原故,论小子名培德本是姓胡。
“你好胡为!何来此乱我家规?到底你是甚么人?”
学裁缝走的是大家人户,王老爷请缝衣同爹进屋。
“既是裁缝,为何又到此来?”
说府上行亲迎礼要依古,你女婿是瘫子要人搀扶。
“才是瘫子?害了!害了!”
王老爷打主意想烂肺腑,对我父说你子好个人物。
许父亲五十两纹银足数,请我来替他子亲迎到屋。
“你就该莫来呀!”
我爹爹他把我苦苦逼住,怕打脱他银子家不丰足。
“王莹!王莹!你做的好事!”
谁知道来府上就被雨阻,要拜堂急得我捶胸蹬足。
“你就该早说!”
老红叶不许我机关抖露,入洞房三晚来椅上独宿。
“男女同房,这事谁人肯信?”
令千金反怪我嫌贱张府,我岂肯乱闺阁如同六畜?
张老爷你休怪小子可恶,这也是莫奈何是不得不。
张跳起曰:“原来如此!你们做些诡计,把我当作傀儡,这还了得!天杀的王莹!你父子莫得我,不知死在那里、有啥官做!就如此伤天败理!如今做出这场把戏,教我如何见人?”又骂媒曰:“我与你一脉,素未把你待薄,为何你也哄我?”德长曰:“这是你幼年定的,怪不得我。”张曰:“幼年托你看的,怎么不说?”即伸手去打。德长跪曰:“二叔莫怪,小侄家贫,看在银子分上。”张气急便欲撞脑,他妻拉进屋去,谓曰:“此事不错已错,我看此子儒雅,又有把持,倒还可取,不如将错就错,招他为婿。”张曰:“他是裁缝,家穷得很!”罗氏曰:“把盛家湾那股地方打发他,就不穷了!”张忽悟曰:“一言提醒梦中人,如此极好!”出谓培德曰:“此事就打死你,也难解我之忧。好好好,把你莫奈何,今把女儿配你!”培德曰:“那都使得?他是有夫之女,我敢破人婚姻,损了德行?”张曰:“王莹欺我,与他势不两立,岂肯以女嫁他?你冒作新郎,不怕损德?”培德曰,“莫说别啥,我家贫寒,怎盘得起?”张曰:“你穷我不穷,与我为婿才饿你不倒!”培德曰:“实使不得,我怎对得王老爷起?”张曰:“你还说那老狗?那就送官!”培德曰:“老爷息怒,既蒙不弃,小子尚有爹妈。”张曰:“你得应了,我与你爹妈讲。”培德曰:“只要爹妈应允,我莫说的。”
张瑛命人去告胡二,胡二喜得欲狂,也不要请,即来张家面允其事。张命择期另完花烛,术士曰:“明日极好,是天喜吉期。”次日夫妻又来交拜,也不要人拉了,又入洞房,二人好不快乐。张瑛备席款待,问曰:“你读过书么?”培德曰:“莫讲读书,提起害怕,先年读书,希乎把命丢了。”张问何故,培德告以还金被打之故。张问何年,培德告以某年中秋。张曰:“以此看来,你夫妇是宿世姻缘,前十年拿二百聘金定就了的。”培德问故,张曰:“当年失金就是老夫!”培德笑曰:“岳父未免太啬,若谢我一百钱,也不至挨打了!”张亦笑曰:“我嫌你利息太重,此时算来,比筋斗利大加一还重十倍。上年老夫买盛家湾田百亩,税契少些小数,把契押下,老夫去取,所以失银,谁知却替你买!”翁婿大笑。
次年,把盛家湾佃户退了,命夫妇搬去。培德把两家父母接来,踩田二十亩与兄。素贞劝夫读书。培德想:“我福其皆出老师培植。”思报其恩,知老师已死,一子甚贫,培德时常周济,把他八岁之孙带来同读。后培德中举,老师孙会进。素贞操家极能,后来富盖通邑,生四子,目今子孙犹盛,功名甚多。王莹接不到媳,瘫子不久亦死,莹亦继亡,家也倾败。
从此看来,为人要有把持,存心最宜正大;放心则为禽兽,收心则为圣贤。因祸成福,转贫为富,皆基于此。吾愿世人当以胡培德为法焉可也。
血染衣
谈闺多招罪过,轻言易结冤愆。世人莫作等闲看,惹得天怒人怨。
宜宾县三王观有文叶氏,少年居孀,家亦富足,为人贤能,生平喜敬天地神明,年节朔望必至三王观烧香,礼拜极诚。生子名必达,襁褓丧父,叶氏辛苦抚成,送读刻责,并不姑惜。必达相貌秀雅,读书聪明,惜言词轻妄,好谈闺阃。十四完篇,十八入泮,治酒完婚,两喜同庆。正是: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乃人生极乐之秋也。谁知他妻仇氏丑陋,面麻足大,必达不喜,打骂交加,拿不起的要他拿,做不得的要他做,总想磨死另娶美妻。这仇氏贤淑孝敬,又极殷勤,但性子太急,每因丈夫打骂气得吐血,心中解结不开,两年即成气病,心紧气奔,咳嗽吐痰,必达暗喜。叶氏见媳贤孝,时常把子劝化,必达不听。
一日,忽听喜鹊啼噪,儿童嘻嘎,必达去看,才是屋后有对鸦鹊架巢哺子,几个牧童将鹊儿取下。必达大骂牧童,逼住送鹊还巢,命工取茨绕树,免其再取。那牧童未食鹊子,心中含怒,见必达未在家中,持枪照巢一响,竟将雌鹊打下。叶氏闻声出看,见鹊落在后园,乃把牧童骂开。拾鹊来看,打断翅足,拿回饲以米粟。下午必达回家,见雄鹊飞在雌处,哀啼悲噪,似慰苦诉痛之状。文母曰:“儿呀,你看喜鹊雌雄相处十分亲热,若有一伤舍死来看,一诉一慰,何等怜爱,比儿夫妇大不相同。你妻虽丑,也是爹妈生成,他亦无可如何,你将他打骂搓磨,叫娘怎得宽心?儿呀,你堂堂秀才,难道不如禽兽吗?”必达醒悟,拿金枪药搽鹊伤处,送还巢内。从此把妻当人,夫妇和好。那知仇氏从前郁气太多,伤肝已极,病深难治,半年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