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家中无粮,管氏饥饿不过,叫夫去收工钱。维明跌跌战战走去,把子喊出,曰:“这几天无粮,饿得头昏眼花,何不收些钱,与为父度日?”国昌曰:“你那们行市,那样能干,怎么问我要钱?”维明曰:“‘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养你小,你盘我老,为何不问你要?”国昌骂曰:“放你的狗屁!你上年挣的钱拿与父母么?我是有榜样的,不要在此多嘴,令人起气!”维明忧得大哭,喊天叫地。他主人见了大怒,走来说曰:“那有这样忤逆之子!父亲收钱,胡言乱骂,莫带坏风俗!我的衣服不要你缝!”国昌见主人不依,只得叫父回去,今夜拿钱回来。至夜把账算了,有三串多钱,进合州,每日吃酒吃肉,玩苏玩款,耍得心中快活。他有老表管大兴,在城买烟,见了问曰:“闻你家中此时断粮,有钱就该拿回侍奉父母,为甚在此玩耍,把钱妄用?”国昌曰:“快莫提那背时老汉!好吃懒做,全不识好,要饿下子他才晓得!”管大兴曰:“岂不闻‘父母恩德大,犹如地与天,头发容易数,亲恩报不完’?你若不孝,独不怕天谴乎?如今报应甚速,那时遭报,悔之已晚!不若依我相劝,早些回去罢了。”国昌听得也不做声,大兴再三劝化,亦不回家。
他父那日回去,眼巴巴望子送钱,两天都无影响,饿得莫法,卖些家具度日。闻子进了州城,跌跌颠颠携杖赶去,寻着国昌,喊曰:“儿呀!亏你忍心在此,那知为父受的苦楚?快快随我回去,免得你妈挂念。”国昌曰:“惟有你这背时老汉!我走我的,你来做啥?好不忧人!”维明哭曰:“可怜为父千辛万苦盘你成人,如今挣得银钱,弃亲不顾,怕不怕雷打!”国昌曰:“若论雷打,先要从你打起,那有许多猪尿,还不与我快滚!”维明上前去拉,国昌扬拳欲打,正逢管大兴走来,喝曰:“你在做啥?怕莫王法了!快些回去!”国昌曰:“老表莫管闲事,我见不得这个背时老汉,懒得回去!”大兴曰:“你如此忤逆,我是母党,就不依你!拉你见官,要你不得下台!”国昌只得收拾回去,大兴送出城外,嘱曰:“你挣的钱要拿回去盘父母,不然我日后闻知,定要禀你!”国昌害怕,只得一月拿些回家。过了年余,其父劳碌太过,身瘦体弱,心紧气,不能做活。国昌见他常来收钱,心中厌恨,总想远逃,自挣乾坤。
一日,回家无茶,便骂曰:“你们懒得太稀奇了!茶都不烧,成何事体?”父曰:“儿呀,可怜为父煎汤熬粥,尚不能饱,那有钱买茶叶?”国昌曰:“我拿若干钱回来,那里去了?”父曰:“一月四五百钱,二人如何够用?”国昌曰:“你只好吃懒做,全要我盘,吃了怕(不)怕屙痢?”父曰:“只图你骂得出口,怕(不)怕老表首你?”国昌忿气出门,收了工钱,捞起剪尺,从江北顺河而下。来到夔府,住在高升店,南腔北调,充起壳子,说得天花乱坠。店主娘喊他改些旧衣,见针黹还好,便缝新衣。国昌想挣声名,努力用心,仔细缝好。店主见他裁剪俱高,说些荐言,便有人请不题。
再说维明见子不归,逢人便问,都言不知下落。看看押租吃尽,家具卖完,万般无奈,夫妻只得求食。想起从前带儿何等辛苦,饮食相让何等爱惜,“如今长大成人,反眼无情,使我老来讨口,好不痛恨。”又想他从前不孝,尅薄父母饮食,“我儿出来更加忤逆,把亲抛弃!”正是:
报应好似檐前水,点点滴滴毫不差。
一报还报都是小,还要从中把利加。
思前想后,不禁伤心痛哭道:
我的命运真孤苦,一世奔波受劳碌。
少年贫贱无衣裤。卖力佣工把口譒。
帮人直到三十五,看看积钱二百余。
方才与人佃田土,慢慢安家接妻孥。
只因根本有错误,自逞能干盖通都。
一见双亲就厌恶,总说无能似朽木。
饮食全不把亲顾,几回忧得悄悄哭。
饿寒已甚入肺腑,一朝得病就呜呼。
待等我儿出娘肚,爱惜犹如掌上珠。
要啥办啥殷勤抚,刻刻携带未虞疏。
越大越不孝父母,亲当路人都不如。
说话轮睛把眼鼓,一天到黑气呕呕。
挣得有钱不当数,拿也者与之乎。
不管双亲受饥苦,并无半文拿进屋。
后来拿点不多数,煎汤煞粥尚不敷。
这些都还容得去,为甚逃得形影无?
此时能吃不能做,年老力衰气紧促。
家具卖尽无生路,只得出外去收租。
仔细想来为何故?忤逆还生忤逆徒!
这是我,
前头乌龟扒开路,后面乌龟捡现途。
说我不孝还巴谱,他比我更做得出!
自己作孽自受苦,悔烂心肝难结局。
但愿早早归冥府,免得在世受凌辱。
维明夫妇从此讨口度日。方境之人,说他不孝父母,骄惯儿子,该当受苦,不肯打发;兼之受不得湿,讨了半年,便成肿病,相继饿死。
再说陈国昌在夔府手艺在行,主顾甚多。他见钱来得松活,于是制些衣服,周身尽是丝绵,俨然富家子弟。此是水码地头,风俗奢华,极讲穿戴,越玩得好越有人祟。时大宁县官姓巫,系军功出身,贪财虐民,不讲家规。因有公事来至夔府,请国昌缝衣,事毕,即带国昌回县去缝。这太太娘家姓陈,气性泼烈,巫官甚惧。只生一女,取名爱莲,性亦乖张,娘母之衣,要亲自吩咐,故叫在内堂里缝。多会几回,便与谈闲。国昌闻太太姓陈,便喊姑娘,走到面前说道:“侄儿缺礼,未曾早来问候,望姑娘恕罪。”乃双膝跪下,拜了四拜,又与爱莲见礼。陈氏便喊侄儿,时常出来,谈叙家事。久更亲热,拿东递西,爱莲即或只身送出,国昌常以邪词动之。爱莲此时已十七岁,虽有夫家,尚未过门,因见国昌少年风流,久有俯就之心,遂成苟合,情密见深,暗地商量逃走。先将衣服、首饰私蓄,银子又偷几百,共有千余两,命国昌次第拿出。是夜扮作男子,从马号逃出,一乘轿子坐到夔府,佃房居住,假说大宁娶的,请个老妈,每日玩苏玩款,好不快乐。
却说巫官走了女儿,恐失官体,不敢声张,后夫家来接,巫官以丫鬟假冒嫁去。这丫鬟诚朴,极有孝心,因父家贫,欠下官粮,被逼在县,甘愿卖身救父;今冒名嫁去,其夫亦系官家,后竟做了夫人。
这爱莲无耻败节,遂将现成夫人送与他人去了。跟着国昌不上三年,银已用完,国昌依旧缝衣。幸先前衣服、首饰尚多,每日当些以供口食。谁知爱莲贪淫无厌,国昌以有限之身,难填无底之壑,得下痨病,咳嗽吐痰,神昏气喘,不能力缝。爱莲见不如意,换了面皮,一天发泼使性,打东西,一见国昌就如眼中之钉,乱乱骂,一言不合,提拳便打。国昌有病,怎奈得何,只得忍气吞声,想从前恩爱,而今变作冤家;向日天堂,而今竟成地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