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玉英守了三年,不能进城索命。一日,见土地从城内出来,玉英问:“进城何事?”土地曰:“桂院有文,说刘有仪之子少卿今科该中,令城隍查有仪功过,为你这贱妇的事又削除了。”玉英听得,心想:“我在此三年,仇不能报,生不能投,如何了结?不若去索他儿子的命,父欠子还,理之常也!”遂来至成都,正逢入闱,玉英进去找寻。
且说刘少卿聪明类父,品学俱优,十六岁入泮,即赴乡试,心想联科及第。入闱之夜,忽然一股冷风把烛吹息,见个黑影一晃。少卿大惊,转身只见黑影立于面前,即拱手问曰:
时才烛花结红蕊,一股阴风吹息烛。
鬼呀!
可怜十年寒窗苦,只望功名播皇都。
你来号房因何故,莫非到此寻丈夫?
“呸!呸!呸!要来索你的命!”
听一言来魂不住,转身跌了一坐徒。
起来看见一冤妇,手拿绳索泪如珠。
你这冤鬼莫错误,我是刘生苦读书。
平生未把良心负,勿得号房乱动粗。
且将冤情说清楚,要我性命也心服。
少卿说毕,见鬼妇向他扑来,骇得一跤跌在号板,顺手拿着讲书拿来挡住,说道:“你你你!是甚甚甚么冤魂?就要索命,也当把情由来历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死也心甘。若是你这样儿把我扯去,二世还要报仇,索你的命!”那鬼妇便不动身,开言说道:
来开言不由我珠泪滚滚,且将我冤屈事细说分明。
家居在夔州府正街住定,我的名就叫做张氏玉英。
奴的夫王定邦已把学进,丙午科入闱场一命归阴。
丢下奴守节操冰霜凛凛,刘有仪进京遇见奴思淫。
在店中用琴音前来勾引,抚一夜又一夜要动奴心。
奴气急用瑶琴回他一韵,也使他知奴的节烈坚贞。
他听琴竟使人来把亲定,奴拒绝他大胆亲自上门。
奴虽是残花柳碧玉无损,做夫妻曾结下海誓山盟。
临行时约榜后自有音信,或登科或下第都要来迎。
那知他一去了渺无形影,可怜奴守空房有孕在身。
奴也曾请人去巴州探问,才知他在京师另娶夫人。
羞得奴在空房投环自尽,告冥王领牌票去把他寻。
又谁知他改恶为官清正,冤魂鬼不能够逼近他身。
每夜晚在城门哭诉痛恨,忽听得他长子科举进城。
奴因此在场中把你久等,父欠债子填还理所当行。
说明了你该要还我性命,不找你刘少卿又找谁人!
少卿边听边想:“他是我父坏他名节,半途丢弃,使他身孕自缢,造下淫罪,欠下命债;如今来索我命,父欠子还,理所当然。又要打个啥子主意才能躲脱?哦,有了!不如就鬼打鬼,用些好言与他陪礼认错,认他为娘,特此冤仇解释,或可能逃性命,也未可知。”鬼妇方才说完,即慌忙跪泣道:
一听此言胆骇碎,哀哀上告把话回。
进前一步双膝跪,慈母老娘免伤悲!
“难道喊我做娘,连命债都不要了吗?”
呀,妈呀!
爹爹有罪儿无罪,
“父欠子还,莫啥讲头!”
还望儿母发慈悲。宽儿一刻命不废,你儿从中有改为。
“命欠要还,有啥改为?”
呀,妈呀!
你原是儿嫡亲辈,儿愿致祭盘尸回。
免作他乡孤魂鬼,将尸埋葬祖坟堆。
父亲百年归仙位,与妈合葬立块碑。
生前不能成双对,死共坟台效于飞。
家令设立一灵位,早晚焚香化纸灰。
多接宣讲赎父罪,超度母魂往西归。
“谁信你那诳言!出场还认得我吗?”
妈呀!
儿若出场把心昧,背母恩德愿遭雷!
这阵哭得心如醉,总望儿母把恩垂。
玉英低头不语,眼泪双流。少卿又曰:“妈若饶儿一命,妈即是儿再生之母,儿即是妈亲生之于。春秋祭祀,子孙顶敬。儿若幸得功名,即与妈请诰封,光荣泉壤,岂不胜于报仇乎?”玉英听得此言,叹气一口,说道:
刘生骇得泪长淌,口口声声喊老娘。
他父把我名节丧,天大冤仇岂寻常!
将他儿子来抵偿,父欠子还理该当。
本待擒着不松放,听他说话又在行。
把我奉如嫡母样,招魂致祭设灵堂。
盘尸愿傍祖坟葬,阴魂与他父成双。
多做阴功还父账,超度冤魂上慈航。
言言合理情妥当,句句软我硬心肠。
我若不把仇来放,他是尘世尽孝郎。
低下头来自思想,报仇敢把孝子戕?
倘若上圣知情况,二罪归一怎下场?
展开笑容把话讲,我儿请起站一旁。
儿你纯孝无虚诳,天大冤仇付东洋。
说毕,忽然不见。
少卿惊定而喜,忽记一事,喊道:“妈快转来:妈呀,快快转来!”喊了几声,见玉英复至,曰:“我已听尔之言,解了冤仇,尔又喊我做啥?”少卿曰:“莫问母亲,儿今科功名若何?”玉英曰:”尔的功名论理今科该中,因儿父坏娘名节,致娘于死,以此罪过,把儿功名削了。”少卿泣曰:“可怜儿坐破寒窗,磨穿铁砚,只望播一功名,扬名显亲,谁知受父之累。想儿父坏娘之节,乃父之愆,非娘之过,自然神钦鬼服,恳求娘到桂院代儿求情,倘得侥幸,儿盘尸回才有体面,且于娘之脸上也增光荣,那时才好请得诰封。”玉英曰:“为娘名节已玷,饮恨穷泉,怎能见文圣求情?”少卿哭泣不已。玉英曰:“感儿孝心,为娘勉强一行。”半夜转来,满面春风,不似前番凶恶,向少卿曰:“恭喜我儿,功名可望。”少卿称谢不已。玉英曰:“此非娘之功,乃儿与娘解冤,使娘怨气消散,一片孝心感格上帝,将尔父罪案除了,复儿功名。我儿好好做文,若有疑难,一喊即来。”
少卿欢喜,精神爽快,诗文脱稿,恐有错误,无人考正,忽忆母言,喊了三声,玉英忽在面前。少卿将诗文呈上,求其改正。玉英看罢,曰:“文章极妙,但诗的神韵看来不遂心意,待为娘与儿更改。”少卿见改惊异,想道:“此女不但貌美,而且才高,无怪我父败品丧德。然既乱之于始,就该成之于终。幸喜我有主见,不然枉送性命!看来这****是犯不得的。”玉英嘱曰:“儿去盘尸,娘有二百私房银放鸿兴顺处,儿向婆取约收讨,追荐先夫,也可了娘一番心事。”少卿曰:“儿去盘尸,母亲必在那里。”玉英曰:“娘无面还乡,愿到儿家去。”少卿曰:“如此极好。”
试毕,设灵位于轿中,请人抬回,安之龛上。后塘报来,果然中试。即去夔府拜见王母,告以认母盘尸,并收债追荐情由。王母曰:“此妇倒还灵异,于今得了落处,还要追荐先夫,可以盖前愆矣!”即留少卿款待。夔府绅士闻其孝行,俱来拜问,请酒结交。少卿耍了半月,执约收账,鸿兴顺怕玉英找他,即将本利还清。少卿请僧超度定邦、玉英之魂,自己理科丧事,遵制成服。祭奠已毕,把母尸挖出,用香汤沐浴,然后盘回家乡,葬于祖坟之旁,复开大奠宴客。事毕,二科进京成进士第。后有仪病故,把尸盘回合葬,至今子孙茂盛,科甲不绝。观此可知,淫不可犯,而寡妇尤当谨戒;冤不可结,而命债更加莫欠。不然,盍以刘有仪为鉴焉!
南山井
四关原是迷魂阵,惟有酒色更凶。凡事皆要合乎中,不为彼所困,免得入牢笼。
青州临淄县有一何甲,父何永,母申氏,家小康。永性贪而善算,大利盘剥,出轻入重,凡有损人利己之事,无不计定而行,积有万金家产。至四旬始生何甲,爱惜如珍,全不教训。甲十四岁,永因急症身死,申氏痛夫太过,亦相继而亡。何甲从此肘起架儿,名列书馆,之乎也者一概不知,嫖赌嚼摇尽行学会;日走花街,夜宿柳巷,挥金如土,用钱如泥。服满娶妻冯氏,系幼时所聘,乃大家女,性情贤淑,端庄稳重,女工娴熟,容貌秀美,不好艳妆,不喜谑笑。
何甲不喜,总说是个拙棒。一日,说道:“看你做起那瘟猪样儿!妇人家也要收拾,容貌才好看。我偌大家业,娶的妻子就不如花似玉,也当千媚百娇!家中首饰绫罗,胭脂水粉,无不周全,为甚又不穿戴打扮,总要做起那贫穷之像、痴呆之形?好不令人生气!”冯氏听得夫言,乘机劝曰:“夫君呀,妇人家当要稳重端庄,怕的浪荡轻狂。侍君大戒就是艳妆,四德虽有妇容,无非衣服洁白,岂是穿红着绿吗?在那不贤之妇,朝夕打扮,迷惑丈夫,贪淫纵欲,以致少年夭折,否则痨疾终身。夫君想来,这又何益?”何甲骂曰:“岂不知老子在花柳场中习惯,见的是吴姬越女,听的是燕语莺声,最恨那农村野态!叫你收拾一下,还要犟性吗?”冯氏曰:“夫君呀,常言道:‘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遏欲文》说得:‘有绝嗣之墓,无非好色狂徒;妓女之宗,尽是贪花浪子。’近报妻女,远报儿孙,夫君须要谨戒。”何甲曰:“娼妓原是做的生意,有啥罪过?”冯氏曰:“嫖妓之罪有五:一坏品行,二荡家产,三惹祸患,四生恶疾,五伤性命。夫君,你前人偌大家业,正宜立志端品,作善惜福,为人中之杰,保有用之身,慰先灵于地下,留好禄与儿孙,也不枉生人世。何必多造罪孽,生遭报应,死堕地狱哉!”何甲大怒,骂曰:“你这贱人!那有许多屁放!难道老子堂堂丈夫,还要你妇人教训吗?”即扬拳欲打,冯氏急忙走避。何甲从此时常怒骂,浪游少归。
冯氏见夫难劝,只得换些新鲜衣服,以慰其意。一夜饮酒,冯氏提壶,甲已半醉,笑曰:“我看你却还生得美貌,若加以艳服,岂不令人魂消!”即叫冯氏打扮妆束。冯氏不肯,甲自去将首饰、衣服取出,强冯氏穿戴。冯氏再三不肯,甲勃然大怒,拍案骂道:
开言骂声狗贱妇,忧得老于气难出!
老子生来家豪富,爱的玩格与玩苏。
就是丫鬟和奴仆,时常打扮美而都。
何况妻是挨身肉,少年正好乐欢娱。
你这贱人如泥塑,妖娆体态一概无。
虽然人材甚朴素,百般娇媚做得出?
许多首饰和衣服,任你穿红又看绿。
脚上挖云加彩裤,高底花鞋三寸余。
阶前走个苏摆步,挑腮柳眼似妖狐。
饮酒唱的纱窗曲,燕语莺声句句苏。
这样风流才有趣,不枉人生世上立!
“夫君想左了,妻在娘家,爹妈教我总要端庄,切莫妖娆。夫君今日要妻打扮风流,为妻生来本相,做不来那些丑过场。”
说起端庄叫人恶,胀爆老子一双目!
你本丑鬼把形露,故意还要叽哩咕。
快去妆个风流女,好与老子来提壶!
“提壶就是,何必收收拾拾?怕要连先人都羞辱了!”
叫你打扮你不去,反把恶言来抵触。
不由老子气破肚,今日定要把鬼出!
“我偏不去,看今天出个啥子鬼!”
贱人说话令人怒,犟起性子似毛驴。
这样不受人抬举,翻身踢你妈一足!
何甲怒气勃勃,仗着酒性,一足踢去,正在小肚。冯氏倒地,口张眼翻,何甲急忙去拉,早已呜呼哀哉了!此时酒醉已醒,悔之无及。次日命人到娘家报信,假说急症身死。冯氏兄弟查出小肚有伤,大闹不依。何甲请人说好,从厚超荐。化材之日,冯氏来些无赖子,阻搅不依,总要去告状。何甲大骇,和钱百串,又做七天道场,方才了息。过后请媒再娶。
却说城中杜太和有一女,名翠娘,生得妖娆,先曾与何甲私通,自小已许陈姓。何甲见其娇媚,意欲娶他为妻。太和知甲欲娶,故意不肯,翠娘又在枕边盟山誓海,何甲出钱二百串,与太和做生意,方才应允,出庚付甲。陈姓不依,甲又破钱安顿。临接之时,陈姓倡言要来抢人,甲请百多人执车器去接。团众不依,说清平世界,何得纠众持刀?又罚钱四十串。甲将此妇娶回,把账一算,已用五百多串。翠娘朝日艳妆,陪甲饮酒唱曲,纵欲贪淫,衣非颜色不穿,肉非新鲜不食。四五年间,余钱用尽,将高垭口地方卖了一股;未上两年,依然用完,又去借钱来使,后因拉借不动,只得把田地房屋扫庄卖尽。将账目开销,只剽钱四十串,佃人山土耕种。翠娘当衣沽酒,卖饰称肉,朝夕吵闹,骂夫无能;何甲忍气吞声,不敢回话,只得出外卖些青果糖食。翠娘于是倚门卖笑,送旧迎新,何甲知不敢言。
且说近邻有一王五,为人凶暴,江湖上开个新一大爷,结交红黑两党,打头吃利,屠牛聚赌;见了翠娘,常送牛肉与食,来家歇宿,把翠娘包占,不准另外。每一到家,要何甲让铺,便忙走逃,倘有不合,开口便骂。何甲气忿不过,闻城中皂角子极贵,买些去卖。王五从此不归,俨然夫妇矣。
却说沟上有一胡成,家颇富,力大性刚,好洒,与左湾冯安争界上树木,理论数次,曲直未分。胡请多人将树砍伐,冯告不休,胡不与讼,遇着便打。冯无奈何,只得罢休,总想乘机报仇,乃曲意交好,胡久亦忘怀,两相来往。是年,胡上四旬,把客辞了,只有女婿邻近,冯亦往祝,共相欢饮。此时胡已带醉,说他乎生能够处,讲得津津有味,因曰:”人非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只要坏点良心,就要发个猛财!”冯谀之曰:“胡大爷,猛财如何发法?何不说来大家一听,我们学得也好发财。”胡曰:“既然如此,你站过来,待老师爷教你!”于是手舞足蹈,大声说道:
众亲朋请宽坐我有话论,听我说发猛财陡然万金。
我胡成出世来家虽贫困,不哄你今日里得了多银。
“有好多咧?”
虽不多也还有数十余锭,
“怕是金偯纸张做成的么?”
并不是京果铺纸张做成!
“你的金银又从那里来的咧?”
那一日赶场归路过南岭,比时间正行走天色黄昏。
忽有个生意客收账回郡,包囊内重甸甸颇有金银。
我当时劈脑壳就是一棍,打得他吐鲜血一命归阴。
将尸首丢下了一个枯井,把银钱忙收拾转回家庭。
“说了半天,我怕是真的,原来在说酒话咧!”
王大爷说这话太短人兴,我今日并未有多饮杯巡。
论酒量三五斤时常在饮,从未尝发酒疯说话胡行。
况胡成貌堂堂威风凛凛,岂故意夸大话欺压你们?
冯曰:“胡大爷,你把银子拿出来我们看下,那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