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命差人将嘉言叫到,骂曰:“尔既为秀才,当守卧碑,焉敢盗物杀人!可知罪么?”嘉言曰:“生员素守法律,闭户读书,曾在何处杀人盗物,谁人见证?”官曰:“你盗何布政小(姐)房中衣服首饰,杀死丫鬟小红,现有玉戒指为凭,管家作证,还不认吗?”嘉言曰:“戒指是我父亲遗留的,因母病无钱,托孙银匠代卖。岳父见生贫穷,意欲悔亲,冒认戒指,诬告生员,望父台详情。”官怒曰:“你这狗材,满口胡说!你岳父官居二品,身管万民,就要悔亲也不拿命案诬你!好好问你,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嘉言曰:“生员受朝廷顶带,你也打不下。”官命罚学,又问:“招也不招?”嘉言曰:“犯生实未盗物杀人,如何招认?”官大怒,命掌嘴八十,打得嘉言满口血流,哀哀哭诉道:
八十掌把我的牙关打烂,尊一声大老爷细听详端。
因我父为清官一尘不柒,身死后无余积家下贫寒。
我岳父嫌我穷欲悔姻眷,暗地里将盗案诬害生员。
“你不作盗,他就要悔亲也奈你不何,今有戒指为凭,你那们辩得脱?”
生有日从他的花园路衝,见一女与一婢在把花观。
忽听得小红女将生叫转,说小姐有话叙约在晚间。
二更时与小姐闺中相见,说他父要百金方许团圆。
即赠生玉戒指钗环数件,变聘金送佳期配合良缘。
因母病将戒指去把钱换,我岳父见戒指正中机关。
就家中被贼盗把生诬陷,望仁恩细详察洗雪寒冤。
“狗才!前说戒指是你父遗留,今说是他女所赠,前后异词,明明是狗材偷盗,还不招认!左右与爷苔四十!”
呀!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稀烂,皮肤上好一似滚油在煎。
真乃是黑天冤从空降鉴,将活人抬死坑有口难言。
“招也不招?”
我未曾杀死人怎招命案?打死我将冤情诉告帝天!
“狗才!实在嘴烈,左右拿夹棍来,把狗材夹起!”
呀,大老爷呀!
适才间夹得我魂飞魄散,险些儿不能够再到阳间。
似黄泥入裤裆是非难辩,跳黄河也难把一身洗干。
“本县劝你招了的好,免得受这苦刑。”
我本是读书人品行不乱,又岂能招盗案羞辱祖先?
“自有证,还要强辩?快拿抬盒来装起,看他招也不招!”
受抬盒我曾到森罗宝殿,忽见得儿的父衣冠俨然。
说我是今世冤前生罪案,又何必苦分辨徒受摧残。
口问心细思量自己打算,想不出巧妙方心如箭穿。
罢罢罢到不如招供上献,小红女本是我一刀归泉。
“衣服首饰共有多少?呈上案来。”
论首饰与衣服已将钱换,入赌场不两日把钱输完。
这便是犯生的真情一片,望仁恩发慈悲笔下周旋。
诉毕画招丢卡。这卡犯知他是读书人,难得到此,弄得嘉言不死不活的过了一夜。其母裴氏把卡和了,然后才得母子相见。忽见其子形容憔悴,一身黢黑,不胜痛哭,禁子催迫几次方才出卡。可怜裴氏每日送饭,总想把子救出。
及解秋审,嘉言反供,发回本县,正值新官接印。这新官姓石,系进士出身,极其清廉。嘉言递纸称冤,石公调卷细阅,知其受屈。何布政即上堂嘱咐,送银一百。石公不受,曰:“学生做朝廷的官,管朝廷的民,是非自有公断,何须老先生送银?学生敢受以伤廉洁乎?”布政回家惶恐,又托朋友送官一批时兴器玩。石公难拂朋情,只得强受,把嘉言定作流罪,发配福建建宁府充军。那府官与石公交厚,临行出书一封,递与嘉言曰:“尔到建宁,将书投进府衙,自有好处。”嘉言拜别。其母与亲友已在城外店中置酒等候,见嘉言出来,母子哭得天昏地暗。亲友力劝,请押差一同上席,又托押差路上照看,洒泪而别。他母多得石公怜恤,时赠钱米,不致冻饿。
这嘉言走到建宁,押差投文,县官打发回去,即发嘉言在府衙听用。府官姓胡,名秋帆,山东人,系进士出身,为官清正。嘉言将书奉上,书中备说萧嘉言被害含冤,有才有能,托府官另眼看待之意。胡公见嘉言品学俱优,心中喜悦,即收为义子,改名胡嘉言,在衙读书不题。
再说何体尧自嘉言去后,命人把庚取回,将女放与翰林之子王承宗。朝霞闻知每日啼哭,不饮不食,誓愿以死殉节。体尧夫妇百般劝解,那里肯依?继以怒骂,亦不改志,又命亲戚妇女相劝,终不易其初心。看看出阁期临,只隔两日便要来接,朝霞是夜进房,想起丈夫遭难,自己命苦,不觉伤心,痛哭道:
进房来忍不住咽喉哽哽,想起我终身事泪湿衣襟。
常言道女子家名节要紧,失了节羞父母又辱先灵。
心想要守节操违了父命,若从父又背了结发夫君。
是好马尚不辔双鞍双镫,难道说既为人不如畜牲!
那孤鸿不另配犹有悟性,既为人又奚可不若飞禽?
这都是在前生未把善信,致今生鸾与凤不得和鸣。
奴情愿矢贞节引颈自尽,千秋后也得个美誉声名。
一更里月初升穿窗射影,朝霞女自怨是薄命钗裙。
自幼儿出娘胎端壮雅静,读诗书通今古出口成文。
见过了许多的香闺袖领,都立着冲天志不柒一尘。
何况奴生朱门千金之品,焉能够学下贱再嫁重婚!
二更里半天中月明如镜,想起我老爹爹好不心疼。
你也曾做高官身为布政,教百姓敦孝悌要重人伦。
见别人败名节你都恼恨,难道说自家事全不思存?
总说女不听劝违逆亲命,并不想大丈夫一诺千金。
三更里月正明忽被云隐,想起我母亲娘做事无情。
幼小时把女儿谆谆教训,说妇女最忌的失节贪淫。
你也曾受皇上一番诰命,为甚么反教女背义悔亲?
儿的身虽然是母亲怀孕,儿的心如皓月天际常明。
身可夺心难移冰霜凛凛,不怕你用力多枉费机心!
四更里月偏西人声寂静,想起我婆婆娘哭不成声。
只说是接媳妇昏定晨省,谁知道为着媳反害婆身。
可怜间年半百无人看问,血气衰都不免忧气伤神。
又兼之家庭中银钱不顺,凡少长与缺短谁来调停?
媳心想到婆家来把孝尽,又怎奈二爹妈不肯容情。
五更里月半山凄风冷冷,忽想起奴的夫似箭穿心。
只说是夫妻们百年聚庆,又谁知鸳鸯鸟不得同群。
夫为妻遭冤屈声名败损,夫为妻在法堂受尽非刑;
夫为妻招命案卡中囚禁,夫为妻险些儿性命归阴。
蒙石公才将夫发配外省,别老母抛你妻离了乡村。
夫为妻受过了千苦万困,妻焉能从父命忍耻偷生?
想到此不由奴七窍火喷,朝霞女就如此了却一生!
哭不完夫妻情心头苦恨,看看的东方白天欲黎明。
倒不如将红绫交代性命,看明朝成千古江上峰青!
哭毕自缢。
有一乳娘汪胡氏,夫死守节,家贫,其子与人牧牛,自小红死后,即与朝霞相伴。听他哭了一夜,黎明无声,心慌起看,见缢大惊,急忙解下,半晌方苏,即劝曰:“姑娘何必性急?知道的说你死节,不知的说你逆亲,即萧郎亦不知你为他而死,何不逃往婆家?现今你婆婆为儿忧气成病,逃到他家,可以尽孝,日后又可夫妻团圆,外人也知你节孝两全,那些不好?”朝霞曰:“乳母之言亦是,但我女儿家无人引路,如何去得?”乳娘曰:“我同你逃去。”朝霞喜允,即将首饰衣服打做一包。下午,王家新郎回至,鼓乐喧天。母来劝嫁,朝霞假允;母喜,将王家首饰衣服送来,朝霞裹在包内。夜与乳娘开花园门,走至萧家叫门。裴氏开门问明,婆媳大哭。乳娘劝勿声张,朝霞从此隐匿不出。
再说何家次早催妆,不见新人,举家惊慌,何布政急得捶胸蹬足,遍寻无影。新郎两次告行,无言可答。新郎心疑,细问才知失了新人,气得脸青面黑,大怒曰:“这老儿做事可恶!既嫌寒家,就莫结亲;既已结亲,何故将人藏了,故意把我羞辱,是何道理?”愤怒而归。家中只说新人已到,燃烛铺毡,大吹大打,忽见新郎怒气满面,细问才知做出一场把戏,翰林心亦渐怒,命子具控。
石公唤体尧问明情由,说体尧养女不教,可退王家聘金,认酒席银百两。体尧又羞又忧,暗暗访问,知女去在萧家,命人来接,朝霞不归。体尧大怒,亲身来接,朝霞出堂请罪。父曰:“你这贱人全不知羞,私逃出外,弄得为父丢脸受气,随父回去才与你说!”朝霞曰:“孩儿从前说过,誓死不嫁二夫,是爹爹知道的。此事也难怪孩儿,若从亲命,失了节操,望爹爹原谅。”父曰:“不必多言,随父回去罢了!”朝霞曰:“孩儿既已到此,焉有回家之理?即要回家,等待萧郎回来,双双回门,才成体面。今随爹爹回去,外人看见,当真说儿是私逃淫奔了。”体尧大怒,命左右拉上轿去。朝霞忙退进房,把门紧拴。体尧大骂,命人打门,裴氏上前说道:“你无缘无故在我家闹些甚么?若把我媳逼死,要你不得下台!”体尧气急,扬拳欲打,左右拉住。裴氏曰:“你还要打么?你充你的官,我破我的命!”即一脑钻撞来,左右亦拉住。二人闹个不得开交,邻居都来劝解。
忽石大老爷因送上司,回来从此路过,见多人吵闹,忙问何事。裴氏来至轿前,将前事细诉一遍。石公进屋,见体尧曰:“原来老先生在此,失敬!失敬!”即骂裴氏曰:“他也是朝廷之官,汝何得与他混闹?就有不了之事,自有本县作主。”即把朝霞唤出,问曰:“汝将违逆亲命、私逃出外的原由从实说来,倘有些微不是,本县定要责打。”朝霞叩头禀道:
大老爷高悬明镜,听小女细说苦情。
奴小时许与萧姓,名嘉言奴的夫君。
公公死家屋贫困,我爹爹便欲悔亲。
要百金拿来作聘,无聘礼逼退红庚。
奴心想幼年聘定,悔亲事失了节贞。
是孝子当从治命,从乱命陷亲嫌贫。
将首饰暗地相赠,命萧郎备礼来迎。
因家中夜有盗进,杀小红偷了衣裙。
萧郎夫因母得病,卖戒指惹下祸根。
诬盗案法堂拷问,险些儿性命归阴。
多感得恩公怜悯,将萧郎发配充军。
父将奴又许王姓,前日里亲迎过门。
奴殉节引颈自尽,有乳娘劝我逃奔。
替丈夫来把孝尽,到婆家苦守霜冰。
因此上爹爹恼恨,今日里逼奴回程。
我婆婆心中气忿,来阻挡两下相争。
感恩公路过此径,才息下满天雷霆。
这便是实言告禀,望恩公额外厚情。
使小女名节不损,虽没世不忘大恩。
朝霞诉罢,石公心想:“天地间那有这样节烈女子?可喜,可贺!”即谓体尧曰:“听此女之言,从一不二,心如金石,不为富贵所移,势利所逼,真乃贞烈之女!老先生岂不闻‘家有节妇,九族增光,神钦鬼敬,旌表题坊’?老先生既有此女,就该曲全其志,以完天地之正气。婿虽贫穷,正当提携于他。倘若把女逼死,老先生心又何忍?不如听学生相劝,就令小姑娘在萧家奉姑,候婿回家团圆,那些不好?”体尧羞得满面通红,只得答曰:“领教,领教。”即命左右齐回,石公亦回衙去。朝霞于是命乳娘将首饰衣服当百余金,赎取田地请人耕种。裴氏见媳贤孝,反以儿子不在,过不得意,时常宽慰。朝霞亦恐婆婆挂念丈夫,每日劝慰。自此以后婆媳倒还快活。
过了两年,裴氏偶得一病,十分凶危,医药不效。朝霞尽心体问,久无倦容,每夜跪在灶前虔心恳祷,愿减算以益姑寿。谁知病更凶险,竟自归阴。朝霞哭得几次昏绝,乳娘再三劝慰,乃请家族备办衣衾棺木,祭奠安埋。其父闻之,亦不吊问。朝霞心想:“丈夫未归,婆婆又死,如何下台?”从此朝夕啼哭,乳娘多方宽慰,朝霞始不甚哭。
过了几月,石公忽解任升府。王承宗因前日亲迎受气,后接李家人女,过门就病,未两年而死;闻裴氏已故,朝霞无依,又见他贤而且美,心中悦慕,今遇石公解任,正是机会,于是命媒与何布政说仍愿结亲,以解前怨。何布政亦愿将女另嫁,兼慕王家巨富,想允又怕女儿不肯,弄出前番丑态,乃曰:“候与女商量回话。”次日命人来接,朝霞心想:“两年不通音问,今忽来接,并非好意。”遂托病不归。即命乳娘访问,回说王公子又欲结亲,接小姐回家许婚。朝霞闻知心想:“此番回去定要失节,若不回去,又执拗不过。”左思右想,别无良方,遂对乳娘曰:“闻萧郎在建宁,乳娘何不陪我前去找寻?免得在此受尽欺逼。”乳娘曰:“此离建宁干山万水,女儿家鞋尖足小,红颜粉面,如何去得?”朝霞曰:“在此受逼,终是一死,不如吃些辛苦,得见丈夫,死也甘心。”乳娘曰:“姑娘既然要去,须扮男装,路上才得放心。”于是朝霞把田地佃了,备办男装,请乳娘侄儿抬轿,一早出门,望建宁而去。后何体尧闻知,亦无可如何,叹气而已。
却说朝霞扮作公子模样,改变姓名,托言建宁探亲,乳娘装成奴仆。走了半月,从栖凤山过,山上忽来一党喽卒把轿拦住,轿夫各逃性命,众喽卒抬上山去,献与寨主。原来寨上是个女大王,生得十分绝色,便问:“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出门何事?”朝霞假说姓名,出门探亲,在外已久,无有路费,求王爷施恩,放下山去。那大王见朝霞俊秀,犹如子都再世,潘安复生,起了好色之心:“若与他配合,正是一对才子佳人。”遂备宴相待,命一老妇前来说亲。朝霞听得此言,犹如半空中打个霹雷,目跳心惊,曰:“小生出身寨贱,不敢高攀,况家中已有妇人,岂可再娶?”那大王曰:“既不应允,拿去杀了!”二人大惧。乳娘曰:“不如暂允,洞房之中哭诉苦情,或者吉人天相,得逃性命,也未可知。”朝霞只得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