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把堂周了,下午,众人收送清楚,尽都去了,夜间只有夫妻二人。次早大德起来煮饭,见无午米,饭后发愤捡粪,掉米一升藏在袖内,回到米柜,便喊煮饭。凤英曰:“快来吃,我未候你,已先吃了。”大德曰:“你怎知我的米咧?”凤英曰:“还不知是空的。”大德脸红,问米何来,凤英曰:“你只管发愤做工,莫问家事,总不得饿死你。”于是告知大德是哥嫂打发的。将钱买对猪,称些棉花纺卖,大德天天捡粪,夫妻到还快乐,敬爱如宾。
次年,杨寿基生日,凤英想不去,大德曰:“父母是天伦,他即嫌贱,人子岂可怨恨?”凤英只得同去。行至河边,谁知沟上放水,过不得河,凤英欲回。大德曰:“走了多半,岂可又回?待我背你过去。”凤英曰:“被人看见,莫丑死了。”大德四望无人,说道:“夫妻人人有,有啥子丑咧?人就看见也是无妨的。”背起就走。过了河来至岳家,诸姑姊妹都来问慰,问到丈夫好孬,凤英笑而不言。下午辞母欲归,母曰:“我儿嫁去作么就生分了,纵有不了之事,也要陪娘多耍两天。”凤英说:“无人看屋。”母曰:“喊谢麻子回去就是。”凤英不肯,老姑娘曰:“你偌大年纪都不懂事吗?你女今天才回门,怎么就喊女婿独归?”夏氏羞悟,忙喊两个雇工去与女婿守屋,留着夫妻。诸客心疑,想:“谢家那样贫穷,他夫妻如此欢喜,若是我们的女,还怕连天都要吵变。”
至夜间母女同床,问及丈夫如何,凤英见客睡静,便说:“丈夫耐烦,妈莫挂牵,今天回来过不得河,都要来。”母问:“如何过来的?”女见母声大,暗将母手掐一下。母曰:“嗨呀,是抱过来的呀!”女说:“小声点!是背过的。”谁知对床睡一女客,喊道:“呀,我的命呀!我家男子犟如牛样,叫他送下他都不肯,心怕丑了他。那有你这有情有义的丈夫,背你过河!你真正好命哦,遇到这样好人!”你说女客是谁?才是他的老姑娘,声气又大,把诸客都惊醒了,问:“说啥子?”老姑娘把凤英出阁,他父嫌婿不办嫁奁之故告知诸客,都说夏氏不是,“贫不办奁,嫁不去看,丈夫不肯,你该要劝。”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夏氏羞愧难当,掩面哭道:
我这阵丑得无处站,想入地又莫缝缝钻。
都说我为娘不慈善,做的事丑过这江南。
我膝下未把女多产,只生得一个美掸娟。
就该要当作珍宝玩,为甚的爱富把贫嫌?
想先年一家结姻眷,也是我从中爱添言。
婿贫穷因他父为善,并非是女婿败家园。
面麻丑皆因把痘染,并不是生来就成斑。
为甚要起心使奸险,喊媒人来家退姻缘。
那知道媒人是硬汉,估不住便想去见官。
恨女儿不该来解劝,未与我打做一边船。
喊接亲原想逼庚转,欲弄巧反拙事难翻。
张监生仗义壮婿胆,硬把女抬去配良缘。
妆奁事未办一根线,也不怕俄饭少衣穿。
半年多不接也不看,把女儿当作路人看。
这件事我只怪老汉,弄得我如今悔不完。
也是我当初莫主见,未与他来把鮷头搬。
为甚么全然不阻谏,由着他害理又伤天?
哼,老汉呀!
你不看金面看佛面,就恨婿也莫把女嫌。
从一终他也是正卷,能安贫算得女中贤。
为老子叫女把节玷,不知你是付啥心肝!
到如今看我有何险,诸亲戚都把我来言。
哼,老汉呀!
恨不得捶你几脑攒,实想要踢你几脚尖!
杨寿基先前嫁女时倒是仇恨,今见双双祝寿,天良发现,心中失侮。是夜,任妻吵闹,再不做声。第二日,对妻说道:“从前算我错了,如今与他补虚好么?”意欲另办嫁奁。凤英曰:“儿蒙哥嫂打发有了,不必另办,何不将那些钱跟我佃点田土,我夫妻才好过活。”父曰:“事又遇缘咧,两河关的公田,今年是为父当局首,明日进县禀明,佃四十亩田你去耕种。”于是打发夫妻二百银子,衣服首饰,干鸡腊鸭,就是一挑,叫两乘轿子,与大儿前去送他回家。大德曰:“我是长年,如何坐轿?自己面惭,别人耻笑,我与大哥步行罢了。”回家把什物收拾,搬到公田庄去,做了两年,颇有余积。
这谢大德平日勤快无比,看见对山有些荒地,闲时即去开垦。凤英煮饭,见天气炎热,煮些盐菜汤与夫送去。来至大路柳阴之下,有个客人在此乘凉,便问:“大嫂送饭与谁?”答:“奴夫开垦,送饭过午。”客人曰:“路人饥饿,欲买一饭,不知大嫂能相与否?”凤英见客人品貌非凡,便说:“粗糠之饭,何必言买?愿以奉君子。”随将饭羹放地请食。客人食一碗便住,叹道:“汤味极美!”凤英曰:“君子胡不饱食?”客人曰:“我若饱食,尔夫必饿。”凤英曰:“此乃二人之食,请再用些。”客人曰:“尔何所食?”凤英曰:“奴家中尚有。”客人遂饱食一餐,凤英收起便走。那知大德早已看见,心中大怒,候妻近身,一耳巴打去,凤英卖脱曰:“夫君做啥?要打把饭放下慢慢的打不是?把汤倒了,拿啥来吃!”大德曰:“你这贱人!岂不闻‘男女受授不亲,瓜李之嫌当避’?大路之上与人交言递食,为夫脸面何存?”凤英曰:“夫君呀,家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当怜行路苦,要把方便行。妻子虽然错,夫君得美名。”大德曰:“好个龟名!”凤英曰:“不要乱讲,快些用饭,倘若冷了,吃下肚去不好。”大德听得妻言,也打不下手。
那客人见凤英挨打,知为与饭之故,便有不平之心,遂坐下看他还打骂不打骂。只见凤英恭立奉饭,吃了又添,饭毕奉茶,许久并无倦容,心想:“此人不愧‘夫妻’二字!夫有夫纲,妻有妻义,夫妻恩情此见万一,必是平日相敬如宾,方能如此。”忽见凤英转来,问曰:“尔夫打你,为与饭么?”凤英心想直言,又怕扬夫之短,乃曰:“非也,夫君打奴不会处事,说君子是客,正宜请到家中酒菜款待,路上待客不成恭敬,有慢君子。此奴夫之所以打也。”客人心想:“天下有如此聪明女子!丈夫打他,不惟不怨,而且隐恶扬善,真是有德有才之妇!若使置之朝廷,必能忠君爱国。”于是问道:“尔娘家姓啥?丈夫何名?”凤英告知。又问曰:“尔是自业,佃耕?”凤英曰:“是圣上的公田。”又问:“公田共有多少亩?”答曰:“约有万亩。”客人曰:“我是收京帐的客,江苏总督借我银子,前来收讨。今有别事,不能即去,有书一封,请你丈夫送去,叫他办银,我不久来收。”凤英曰:“送信无妨,但侯门似海,庶民不通,恐负所托。”客人曰:“此事不难,我有扇子一把为凭,你夫送至总督辕门,与守军说了,叫你夫莫走,自然有人传你进去。”凤英曰:“既然如此,愿效微劳。”客人又索笔墨写书。凤英嫌其唠叨,想不去拿得来,又应允了,又怕失信,只得进内拿出。客人把诗写就封好,交与凤英而去。
凤英心想:“夫君先前就要打我,今又说话许久,定难躲脱,要设个法使他不打才好。”又想:“菸是和气草,茶为散事汤,我如此安顿,必不打了。”果然,大德恨怒而归,大声索妻。凤英斟杯茶来,双手捧上。大德想打,又怕打烂茶缸,只得接着。正想吃茶,那知茶又烫口,边吹边哈,把茶哈完,气也莫得了。又奉上菸,大德接菸就吃。凤英笑曰:“今天才怪哟,那客人喊你送信,到总督那里去。”大德曰:“他是何人,认得总督?”凤英曰:“他说总督借他的帐,叫你送信催银,这里有把白扇为凭。”大德接扇一看,才是七块材的,两边扇夹是白玉雕成双龙,足捧扇叶,笑曰:“妻言不错,这玉扇要发财人才有,此信送去,定得几两银子;就莫得银,看下总督也长点见识。不知他如何又请我送咧?”凤英曰:“你沾我的光,晓不晓得?他问你夫打你做啥?我说打我未请贵客到屋款待,把客简慢了,他所以请你咧。看你做起那凶恶样子做啥!”大德笑曰:“当真难为你,如今我不打你了。”
次日早去,来至南院辕门,守军大喊拿下。大德曰:“不要乱喊,我是送信人,要见你的大人。”守军曰:“啥子东西,敢见大人!”大德曰:“有个客人说你大人借了他的银子,叫我送信来收,有扇为凭,快去通报。”守军见了此扇,忙去通传。不久大开中门,请送信人进见。大德进了数重门,见一人头戴红顶,身穿朝衣,足履朝靴,项挂长珠,鞠躬而立。大德上前作揖一个,把信献上,总督答礼接信,命坐献茶,即刻摆起香案,把信放在中间,四礼八拜,拆信跪观。大德心想:“做官人才软,见债主的信都要磕头,我们乡间收帐,多说两句他还不耐烦咧!看来乡间硬气多了。”总督拜毕,命人拿套衣服来,与他的一样,只无孔翎,叫大德快穿。大德曰:“我是农夫,穿来做啥?”总督曰:“穿起好谢恩。”大德曰:“我未借他银子,有啥恩谢?”总督曰:“你知那客人么?”大德曰:“这信是我妻接到的,也未问他是何人。”总督曰:“这客人就是当今天子乾隆皇上!说你夫妻敬顺知礼,你妻贤淑,有才有德,当你一品顶戴孝义郎荣身,封你妻为贤淑一品夫人,两河关公田万亩尽都赏你,子孙世守。”大德骇得汗流夹背,条条大战,心想:“幸我妻子会说,不然性命有亏。”忙穿朝服谢恩。总督曰:“这封信就是你的执照,本部堂看了,此信你好生收有。即留衙中待宴,我发三千银子送到公馆。”切院与三司府道各衙,闻大德是圣上心喜之人,都来叩贺,大德只得拜客做酒,接了万多银子,办就轿马旗伞满堂执事回家,各衙俱打发人送。
再说凤英见夫半月不归,心中忧疑。又怕却拐,天天挂虑。忽见轿马执事吼奔而来,大惊失色,心想:“定是丈夫落难,命人前来捉我!”急忙躲避。大德进内寻喊不见,后在柴房寻出,告知情由。凤英大喜,慌忙出外穿戴衣冠,拜谢皇恩,打发护送人等。祭祖拜客,来至杨家,寿基又愧又喜,愧的先年嫌贫,喜的前日回头,不然今日无面相见。一家喜之不尽。大德又拜张守谦,以千金为寿,报其前德。回家做台大酒,郑天星来收谢仪,夫妇欢喜,打发二百银子。从此人人赞美,个个称扬。正是:
从前寂寞无人问,一朝际遇天下闻。
时来风送滕王阁,人人都把大人称。
后来夫妇俱享高寿,子孙为江苏望族。从此看来,为夫妻者,何不以谢大德、凤英二人为法哉!
六指头
立品终须成白璧,欺心即是兽禽。切莫造孽辱斯文,一旦天加谴,财空绝后根。
泸州廪生戴平湖,为人残刻,不端品行,学问至深,刀笔尤利,专爱武断唆讼;兼之最好男风,家贫教学糊口,若那家子弟俊秀,他即挟势哄骗而奸之。常言道:“师不正,徒乱行。”谁知其徒亦效而为之,每在书房,以大奸小,以强淫弱。他并不经管,即明知之亦不打骂,遂将孔孟之堂,变成猪牛之圈矣。平日又爱滥酒,往往醉后发疯。
其妻吕氏,乃贫家女,貌丑嘴烈。时当四月,家中无粮,带信喊夫收钱买米。平湖收钱两串,回家去,吕氏见钱欢喜,接着说道:“几回要钱,老爷都说莫得,今天这两串钱,又是那来的?”平湖有钱就央假起来了,答曰:“娘子不知,我这钱是从‘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得来的!”吕氏即去办酒,与夫消夜。平湖吃得偏倒难行,吕氏扶进房去,坐在床上,甚么梗下,用手去摸,才是两串钱,醉中仿佛,遂问妻曰:“你都说家中无钱买米,怎么这里又有两串?”吕氏见夫先前抛文,他也捡样,接他的下文答曰:“老爷不知,我这钱是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得来的!”平湖大怒曰:“你倒乐,老子就有些不乐!”吕氏笑曰:“有钱你都不乐,要饿饭才乐吗?”平湖曰:“我就饿死也不背你那个皮!”答:“啥子皮?猪皮狗皮?”平湖曰:“你妈那张龟皮!是这样老子把你休了!”你一句,我一句,二人大闹起来。老太爷听得便问:“你两口子半夜三更吵些啥子?”平湖曰:“爹爹不知,你儿实在好忧哦!
尊爹爹听禀告,不由你儿鬼火冒。
你媳妇不是人,背着丈夫去偷情。
做些事不要脸,他说有朋来自远。
还说他实在乐,有钱使用甚快活。
还骂我要饿饭,有钱不使莫划算。
儿是个何等人,幼年读书在黉门。
入了学又补廪,出门上下都肘梗。
乡党中谁不尊,人喊老爷是绅衿。
讨一个这样妻,是******孬东西!
在家中去犯淫,不怕羞了祖先人。
拿绿帽与我戴,叫儿如何出门外?
是这样不学好,不如休了还趁早!
恨不得割他头,免得你儿气破喉。”
吕氏听得此言,又好笑,又好忧,亦对公公说道:
尊公公你且听,从未见此龙门阵。
他各人爱吃酒,醉了发疯乱开口。
为的是两串钱,他自他回到家园。
我问他从何来,就把酸文抛一排。
说学而时习之,那里得来知不知。
媳接钱床边放,今夜进房就坐上。
他忘却自诧问,问我钱从何处来。
我见他爱抛酸,接他下文作笑谈。
说有朋那节书,他一听得气怄怄。
发酒疯就吵闹,把媳肚子都忧爆。
还说我在偷情,屎少屁多乱诬人!
又还要把我休,真真自己不怕羞!
若不念夫妻情,一掌打落你牙门。
我劝你快戒酒,免得二回再丢丑。
戒了酒不发疯,免得别人骂公公。
亏了你是廪生,旁人替你好麻筋。
你何不莫做声,阴倒睡了免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