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开榜赶场,半夜方归,一家尽睡,走至中堂喊门,喊了多久,无人答应。开榜大怒,大声吼骂,妻方应声;又过一阵,才来开门。开榜等得气急,一掌推去,打个坐斗。那人说道:“哥哥呀,是我。”开榜曰:“原来是弟媳咧,我只说是你嫂嫂,那个东西那里去了?”芸娘曰:“只因哥哥不归,奴与嫂嫂作伴,闻哥哥归来,奴回己房,顺便开门。”开榜曰:“原来如此,弟媳高见。”芸娘曰:“人孰无错,有啥来头。”说罢,各自去睡。
且说芸娘自被开榜推掌过后,月不行经,脚软思睡,看看腹大如妊,到八九个月,俨然是孕妇一般。靳氏见了,朝夕咒骂,芸娘无以自明,又不能辩,惟有哭泣而已。一日,靳氏脱衣去模,觉得腹中震手,忽大怒曰:“我先前听你哥哥之言,只说贱人坚贞,留你守节;如今做出丑事,败坏门风,叫我怎好见人?要你贱人何用!”于是前念复萌,即告家族禀官究治。官即批准,把芸娘唤至大堂,见腹大似胎,命稳婆去验,回禀有孕。官问芸娘几时失节,奸夫何人?芸娘总说无奸。官大怒,命把芸娘十指拶起。芸娘无可奈何,哭泣说道:
这一阵拶得奴十指欲断,痛得奴心儿里好似箭穿。
这都是黑天冤从空降鉴,平白地染却了一身腥膻。
自奴夫身死后守节无站,此片心对得过鬼神地天!
数年来并无有一毫杂念,焉能够坏名节与人通奸?
“既无奸情,胎孕何来?”
这都是老天爷把人坑陷,无端的肚腹大胎孕俨然。
问奴家也不知得何病患,黄泥巴入裤档有口难言。
“这****好张烈嘴!左右催刑,看他有招无招!”
这一阵痛得奴魂飞魄散,浑身上汗如潮湿透衣衫。
这都是奴前生造孽千万,到今世才遭此不白之冤。
想奴家出世来行为不乱,自幼儿读诗书品正行端。
并非那无耻妇扬花下贱,又何敢坏声名羞辱祖先?
“身有孕了还辩啥子?快些招了罢!”
并未曾坏名节有何胎产?望青天须细察莫把奴冤!
或鬼胎或神胎也是难算,又何必疑****败奴贞坚!
“还要强辩,囗囗囗实催刑!”
这一阵拶得奴心惊胆战,险些儿这性命不能保全。
受不起这苦刑只把天喊,
天呀天!甚么事你不把节孝鉴观!
奴本是贞烈女一尘未染,为甚么要使我受尽熬煎?
不招供大老爷刑罚凶险,若招了这骂名万古永传。
口问心心问口无法脱难,为女子矢贞节岂畏艰难。
大老爷你何不将奴头砍,奴感你天大情恩德如山!
“有招无招?”
无奸夫你叫奴从何招案?就将奴来拶死也是枉然!
哭啼啼望仁天大施恩典,切莫把清白女当作野鸾。
若能够使小女身无瑕玷,愿仁天子而孙世列朝班。
官见芸娘不招,以其身孕,不敢过用非刑,只得放下,带进后堂,命太太好言细问。芸娘将几时过门及丧夫守节,从头细诉。太太命脱衣细看,又是胎孕,仔细探摸,觉得震动细微,遂谓官曰:“此妇定是鬼胎,何不押守候产发落?”官点头,将芸娘押店,命稳婆守候。守了三月,临盆生下乃是一只人手,亦有胎衣,蒂生掌心。稳婆剪蒂洗净呈官,官看有四五寸长一只手掌,又无手杆,掌牙一坨,坨穿一眼,能屈能伸如活的一般,口口称奇,不知其故。命产妇用心收存,以挨高明;吩咐芸娘月满自归。满城闻之,俱来观看。靳氏、开榜亦急来看,都不知何故,交相叹异。芸娘过四十天回家,闻孙三娘舌生一疮,溃烂饿死;靳氏得急病身故。
且说那只手掌,时时要带身上,产妇心才安逸,不然心怅怅如有所失一般。带了三年,长得有一尺长,时握作拳,时伸为掌,更加活动。一日,来一道人化缘,不要钱米,说道:“贵府宝光灿熳,不知是何异宝?借与贫道一观。”开榜告以无有。道人曰:“不论胎生土产,皆能成宝。”开榜曰:“如先生言,我家弟媳生一手掌,不知是否?”道人索观,开榜拿出。道人叹曰:“此乃仙人掌也,必数代行善,满门忠孝而后能得。”开榜曰:“何以由胎而生?”道人曰:“此乃忠孝节义之妇遇着忠孝节义之男,或是摸下,或是推打,感着忠孝节义之气,凝结成胎,真乃千古未有之至宝也!”开榜悟曰:“道长之言不错。”遂以赶场夜归,误推弟媳之由告之。“敢问道长,有何好处?”道人曰:“此宝沾人精气,三年充足,制就丝绳万丈,以油蜡浸透,穿掌眼内,稳紧海船头上,撑入大洋,掌飞入海,凡有希世珠宝、无价珍奇能抓上船。贫道别啥不要,若有延年之物,送一二件与我足矣。”
开榜喜诺,即留道人至家,如其所言,备办船只,携家人海,果能抓宝,始则日三四件,后至七八件十多件不等。夜晚仍放芸娘身上,以沾精气。一连三年,抓来珠宝盈箱满柜,所卖金银不知几百万许,道人只要千年龟蟾而已。
再说那只手掌,一日在海被啥物挂脱点皮,流血不止;未及二日,色变肉烂,才知死了,举家痛哭,如丧考妣。遂造金匣装殓,祭奠诵经,择地安葬,从此富甲天下。即取火珠一枚,夜光十粒,明珠百颗,献上天启皇帝。天子大喜,封为进宝壮元、忠义大夫;芸娘封为节烈一品夫人,发库银三千,原郡建坊。芸娘仍抚开榜三子为嗣,一家皆捐显爵,天下富商多出其门。于是各省开设字号,兑换中外银钱,出卖无价异宝,至今龙氏子孙字号犹多。后开榜、郭氏、芸娘三人俱享期颐之寿,无疾而终。
这样看来,为善之人天不负他,为恶之人天不饶他,福善淫祸丝毫不爽。所以龙氏一家,忠孝节义尽出其门,况又数代为善,岂有不能感动上天,赐宝以富之哉!
失新郎
一放生,一伤生,两般功过造来深,恩仇报得清。福也临,祸也临,痴儿转慧富转贫,忧喜两惊人。
福建离城十里,有一罗云开,家富,其祖好善乐施,至云开时,每岁要收千金之租,遂习于奢侈,好客饮酒,打枪射猎。家中养鹰蓄犬,常请多人持枪步于林岗,不分四季。他妻冯氏,亦大家人女,幼少教训,好款玩苏,不惟不知劝止,反说野味好吃,教夫多打些回来。
云开有个老庚,姓刘名鹤龄,系湖北人,其祖好善,兼之戒杀放生,四方功果常来募化,远近孤贫无不周济。晚年家中紧促,卖业一半应酬善事。至鹤龄之父,生活无计,才将产业当尽,得银二百,携鹤龄往福建贸易,利息颇好,于是就在福建开铺,做屯庄生意。此时鹤龄年已十二,读书慧敏,过目不忘,又极好学,开讲作文即有理路。其父见子有造,次年送进书院,即与罗云开同窗,问及年纪,就打个老庚。
这云开懒惰无比,更兼文理不通,每课俱请鹤龄代作,因此情好甚密。老师见鹤龄之文秀丽中有富厚气象,知是大器,常对岳父贺净轩夸奖鹤龄,决其必贵。净轩遂请他为媒,将幺女许与鹤龄。过后两列前茅。其父忽病,数日归阴。鹤龄不胜哀痛,追修祭葬,事事尽礼。从此守制读书,将铺顶与别人。怎奈鹤龄只会作诗文,不会理家政,到服守满时,钱已吃尽了。幸得学中朋友与他图个蒙馆,鹤龄尽心教训学门,到还旺相。
一日,到罗家去耍,正值猎归,获着禽兽无数,席上尽是獐鸡兔鹿。鹤龄见他伤生太多,就席劝曰:“庚兄若大的家,还少啥吃吗?何必伤生打猎,折寿算、损阴骘?窃为庚兄不取。”云开曰:“古来天子亦有巡狩,圣人不免钓射,这打枪步猎,原是游玩郁闷所应为者,何以要折寿算、损阴骘咧?”鹤龄曰:“天子巡狩,无非借此以观风俗,视民情,并不是有心为之;圣人钓射,原为祭招而设,亦无成心。岂似庚兄鹰犬并放,枪炮齐鸣,山中鸟兽尚有遗类乎?弟有几句俚言,望兄静听:
今日里与兄把酒饮,听小弟说些《阴骘文》。
想上年同窗读孔圣,我二人情好如弟兄。
兄丢书回家习酬应,过此后兄富弟越贫。
既富矣当要培根本,作善事种福广修因。
切不可伤生害物命,体上天一片仁爱心。
物与人性情原相近,凡贪生怕死一般情。
有牛儿救母含刀急,二一世为官做大人。
有一人打抢成了瘾,家庭中养犬数十根。
买鬼脸三孙多喜幸,戴头上犬咬竟归阴。
看起来凡事有报应,人何苦贪口害牲禽。
伤生器惟有枪最狠,火一红于即到他身。
倘未中上有鹰在等,往下看又有犬跟寻。
诸禽兽无处来逃奔。弄得他死也不甘心。
又兼之不把时节论,春分候依然山中行。
鸟孵雏兽已成胎孕,伤一命就把数命倾。
一年中伤了多少命,未必然全无罪一分。
只等你时衰运不正,它方才来找对头人。
想庚兄为人多聪敏,读诗书博古又通今。
也知道作恶有报应,须当要急早改性情。
戒打枪放鹰还山岭,除恶念广把善事行。
老天爷自然多庇荫,保佑你贵子换门庭。”
云开听得也不做声,另讲他事,以乱其言,鹤龄无兴而归。
后过北岭,正逢云开带些人放鹰逐犬,一见鹤龄即来叹叙。鹤龄见打得一只黑狐眼泪双流,似有求救之意。鹤龄恻然不忍,向云开说道:“我去岁得病,许了一个放生愿,庚兄何不将狐送我还愿?”云开曰:“庚兄说得那们便宜,我费了一天人工气力,爬山越岭‘所为何事?怎么说就送你还愿哦!”鹤龄曰:“既然如此,小弟出钱与兄相匀。”云开曰:“狐乃难得之物,五百年方黑,又五百年才白;白者价值百金,黑者值五十金。庚兄还愿可另买别物。”鹤龄曰:“我见此狐流泪,故而相买。我出银二十两,求庚兄卖半送半,以作功德。”云开不肯,鹤龄再三恳求,云开无奈,只得将狐与他。鹤龄背回,用金枪药敷伤,三日才愈,背至南山释放,即收束金二十两,命火房送去。云开意欲不收,他妻说道:“这样假斯文爱做酸事!把银收下,使他失悔,免得再做酸事!”云开闻狐放在南山,带人即去寻捕,至暮打得一只九尾苍狐,大喜回家不题。
且说****龄年登二十,即请老师送期完婚。贺净轩素知女婿家贫少亲,嫁奁打发纹银二百。贺氏过门,劝夫读书,鹤龄曰:“我家原在湖北,贸易在此,我又不善生意,不如回至原郡,将田产赎取,贤妻理料家务,我才好安心读书。”贺氏应允,遂辞净轩诸友,回湖北而去。
再说罗云开膝下无子,每每求神许愿,不知反己回心,三十余岁方生一子,取名爱儿,到还聪敏,从小便与汪大立开亲。这大立原是贸易落业,家虽富足,不喜读书,只重财利,不整家规。其女庚英,为人端庄秀丽。是年云开择期与子完配,迎宾治酌。那知其地极爱闹房,至晚,一些少年子弟送新郎进房,即在房中男女混杂,笑谑戏舞,食茶饮酒,三更方出;穴窥暗视,等至新郎新妇上床方散。次日早膳,不见新郎,问新妇说不知何时出房,即命人内外找寻,并无影响。云开夫妇气得捶胸顿足,喊天痛哭道:
夫:这一阵气得人珠泪长淌,从未见这奇事失了新郎!
妻:问新人也不知夫向何往,莫不是胶开奈怕见婆娘?
夫:未必然洞房中出了魍魉,把我儿拐起去另配鸳鸯?
妻:未必然看喜期未曾妥当,犯却了孤鸾星吊客空房?
夫:莫非是在前生未放儿帐,才使我接媳妇失却儿郎?
妻:莫非是在今生多把德丧,才使我一个进一个出房?
夫:这事儿真古怪令人难想,想不开我只得口喊上苍。
妻:真正是稀奇事无影无响,好叫我望穿眼哭断肝肠!
夫:可怜我费尽心将儿抚养,怀中抱背上背当作明珰。
妻:可怜我待娇儿如珠在掌,体饥寒问疾痛辛苦备尝。
夫:舍不得我的儿有志有量,会读书会写字会做文章。
妻:舍不得我的儿能说会讲,客颜秀气象和聪敏在行。
夫:这都是黑天冤平空起浪,似鸡母抱鸭儿空苦一场。
妻:这都是命运乖祸从天降,似蜂儿酿蜜于枉费心肠。
夫:是这样无形影定有冤枉,怕的是有奸人做了过场。
妻:还须要到城中申词告状。将此事问大爷自有主张。
云开夫妻哭得目肿声嘶。亲族劝曰:“你儿不见,徒哭无益,不如禀官,看是如何。”
云开进城喊冤,官看呈词,即时坐堂,问曰:“你儿正值新婚,岂有出外之理?其中定有缘故。汝可从直说来。”云开曰:“民至中年方得一子,前日完婚之夜,夫妻欢喜上床,次早就不见了,四处找寻,并无踪迹,望大老爷详情!”官曰:“谅尔不知其故,问过新人方知。”即出签将庚英叫来,官问曰:“尔夫半夜三更为何出外,你该知道呀?你可从实说来。”庚英叩头,禀道:
大老爷在上容禀告,听小女从头说根苗。
自幼年二家结姻好,到今岁于归渡鹊桥。
花烛夜宾客无大小,在房中闹得不开交。
“在房中闹些甚么咧?”
他要奴提壶把酒倒,装土地送子把头包。
说的说跃的又在跃,见丑态令人气爆腰。
直闹到三更才去了,奴的夫关门解衣袍。
到次日不见夫客貌,也不知为甚把奴抛。
二公婆命人去寻找,两三日不见泪嚎啕。
因此上进城把状告,望青天设法续鸾胶。
“你夫妻同床共被,难道几时走了的你都不知吗?其中是有缘故。”
大老爷呀!皆因是出阁未睡觉,上床去一梦甚坚牢。
醒来时门开天已晓,就不见奴夫在那遭。
大老爷呀!妇人家终身把夫靠,并无有别故犯蹊跷。
恨无情宝剑从空掉,斩断我琴瑟不和调。
望青天施恩把德造,放小女回家奉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