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最大的反差要算是北京与上海了。一个是古老的,一个是现代的;一个富有政治色彩,一个具有强烈商业情结;一个古板,一个灵活;一个面对全国,一个面向世界。他们是我国两个最大的城市,但他们在人格特征方面却完全是迥然不同的,各具特色。我们首先从社会上流传最广的京派与海派之争说起。
上世纪三十年代所引发的京派与海派之战,是在1934年,寓居北京的作家学人与寄居上海的文人雅士之间发生的一场舌战。在这场论战中,京派作家学人对上海的文人雅士的抨击,颇多讽刺、挖苦、奚落、讨伐之辞。1934年1月10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沈从文的《论“海派”》一文,集中反映出京派作家学人对“海派”的看法:
如旧礼拜六派一位某先生,到近来也谈哲学史,也说要左倾,这就是所谓海派。如邀集若干新斯文人,冒充风雅名士,相聚一堂,吟诗论文,或远谈罗马,或近谈文士女人,行为与扶乩猜谜者相差一间。从官方拿到点钱,则吃吃喝喝,办什么文艺会,招纳子弟,哄骗读者,思想浅薄可笑,伎俩下流难言,也就是所谓海派。感情主义的左倾,勇如狮子,一看情形不对时,即刻自首投降,且指认栽害友人,邀功牟利,也就是所谓海派。因渴慕出名,在作品之外去利用种种方法招摇;或与小刊物互通声气,自作有利于己的消息;或每出一书,各处请人批评;或偷掠他人作品,作为自己文章,或借用小报,去制造旁人谣言,传述撮取不实不信的消息,凡此种种,也就是所谓海派。
所谓“海派”,上海文人当时面临声势浩大、咄咄逼人西洋文化的撞击,东南沿海得风气之先,逐渐地汲取西方工商文明;西部相对闭塞,对外来文明的接纳相对滞后。从而一者为“洋场中国”,一者为“乡土中国”,两派相互看不顺眼,1933至1934年就发生了京海派之争。京派以正宗自居,沈从文连续写了几篇文章,将“海派”定义为“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相结合,便成立了我们今天对于海派这个名词的概念。海派理论家杜衡用“苏汶”笔名在《现代》杂志上写了《文人在上海》予以反驳,指出:“它的涵意方面极多,大概的讲,是有着爱钱,商业化,以至于作品的低劣,人格的卑下这种意味”。并解释:因上海文人为生活所迫,生活的困难,当然要钱,“这结果自然是多产,迅速的著书,一定稿便急于送出,没有闲暇在抽斗里横一遍竖一遍的修改。这种不幸的情形诚然是有,但我不觉得这是可耻的事情”。
北京是明清帝都,传统文化气氛极其浓厚。结构对称、方正、典雅的宫殿街衢,四合院式的规整严实的平民建筑,使其弥漫着典雅、规范、浑融的古典主义气氛。这种文化环境形成了以文明中心自居的心理稳定感,如老舍在《离婚》中评点北京人的心理:“世界的中心是北平”,“除了北平人都是乡下佬。天津、汉口、上海,连巴黎、伦敦都算在内,通通是乡下”。其实在洋风吹拂的上海人眼中,北京也许是城市中的土包子。北京向来是以主体文化的博大精深,而不是以其先锋性取得其尊贵的地位的。
当时寓居上海虹口的鲁迅先生,对所谓的海派文人亦多微辞。在1933年10月27日给郑振铎信中说到:
上海所谓“文人”之堕落无赖,他处似乎未见相比,喜造谣者,此地亦称为“文人”,而且自署是“文探”,不觉可耻,真奇。《季刊》中多有关于旧文学之论文亦很好,此种论文,上海是不会有的,因为读书之地,我居此五年,亦自觉心粗气俘,颇难救药。
他在1934年12月6日给萧军、萧红的信中,更表露出对上海文人的厌恶:
所谓上海的文学家们,也很有些可怕的,他们会因一点小利,要别人的性命,但自然是无聊的,并不可怕的居多,但我却讨厌得很,恰好虱子跳蚤一样。
鲁迅还指出:
上海的文坛,正如商场,也是你枪我刀的世界,倘不是有流氓手段,除受伤以外,并不会落得什么。
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闲而已。但从官得食者其情状隐,对外尚能傲然;从商得食者其情状显,到处难于掩饰,于是忘其所以者,遂据以有清浊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国旧习,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
鲁迅有感于30年代京派和海派的论争,援引《孟子·尽心》篇的“居移气,养移体”,认为“居处的文陋,却也影响于作家的神情”。他在《花边文学,“京派”与“海派”》中从地域文化学的角度深刻指出:
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在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糊口。要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闲而已……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国旧习,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
以其两个“多”字,把握了两地文化的核心气质;又以两个“近”字,揭示了地域文化的熏染作用。最后以两个“帮”字,则在动机上显得过于坐实了。
曹聚仁在《笔端》中亦指出:
京派不妨说是古典的,海派也不妨说是浪漫的;京派如大家闺秀,海派则如摩登女郎……若大家闺秀可以嘲笑摩登女郎卖弄风骚,则摩登女郎也可以反唇讥笑大家闺秀为时代的落伍。
其实“京派”散发着隐逸气,甚至倾向融合写实和浪漫的新古典主义;“海派”沾染商业化习气,部分现代作家热衷于现代主义的表现技巧。
面对“京派”文人布阵列式的进攻,“海派”文人悠然自得地保持自由、自在、自主地生活方式,与商界的联系依然故我,而对京派文人咄咄逼人的攻势,除少数几个海派文人按奈不住起而执笔论战、反唇相讥外,大多数海派文人并无恋战之意。他们忙于创作和应酬,忙于从商得食,忙于安身立命,不愿与京派文人展开唇枪舌战。正因为如此,在这场南北大战中,海派文人的反应显得那么软弱无力,置身于十里洋场的海派文人因此愈发恶名远扬。
海派文人依然不赶时髦,不趁热闹,不随波逐流,即使有人耐不住寂寞而找上门来,要与他们商榷商榷、切磋切磋,也不会激起他们多大的热情。
余秋雨对此风格有过一段精彩而幽默地描述:
在文化学术领域,深得上海心态的学者,大多是不愿意去与别人“商榷”,或去迎战别人的“商榷”的。文化学术道路多得很,大家各自走着不同的路,互相遥望一下可以,干吗在统一步伐?这些年来,文化学术界多次出现过“南北之争”、“海派京派之争”,但这种争论大多是北方假设的。上海人即使被“商榷”了也很反击,他们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对于反对者,他们心中回荡着一个顽皮的声音:“关侬啥事体?”
海派文人过于看重个性自由和个体自立,单兵作战,或许人人皆可称为骁将,但是若想布阵成列,形成一个阵势,却是难之又难。生活在上海的文人习惯了我行我素、天马行空,谁还乐意去受那份拘束?
北京文化和上海文化的巨大反差,它们在中西文化撞击时采取的不同姿态、方式和速度,以及由此所提供的人文地理和地域文化学的信息,深刻地影响了北京和上海的文学艺术形态。换言之,京、海两地的不同文化形态,成了京派和海派的母体。
京派、海派的风气是及于衣食住行,及于思维取向和行为方式的,戏剧和诗歌、小说只不过是这种文化风气于聚散生灭中的结晶体。京派雍容、恬静,海派冲动、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