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天寒地冻,饥肠辘辘,我坐在轿里冻得手脚冰凉,手炉里的炭火温吞吞的早没了热气。天色黑沉,轿子里模糊不清。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饥寒交迫。所有人都以为入宫是件风光无限的事情,这内里的种种煎熬,比如此刻的饥寒,又是谁能体会和察觉的呢?
走着走着轿子停了下来,半天不动,我撩开帘子,旁边的妇人说到:“已经到贞顺门了。”
贞顺门是紫微神宫东北角的一个偏门。顾名思义是希望从此们进去之女子能够恭贞从顺。我朝定例,除了皇帝大婚,正宫皇后得以从紫微神宫的正门进入。天下女子,不论地位高低,按着东进西出的规矩,皆由贞顺门出入。所以,像我这等无品无级的宫女,自然不能例外。
仰头一看,果然,隔着轿子的幔布根本看不到眼前的宫墙到底有多高。灰色的砖石,天衣无缝的贴合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排列到仰头也看不见的地方。墙角底下风干的苔藓裸露着灰黑的模样。在我之前,也是几顶瓦青的小轿,一次排开。不远处两列侍卫腰悬宝刀,威武凌然地站在大门前。
少时,那妇人说:“内廷管事的太监出来了。”
外边虽看不见轿中,但也是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只听一个鸡细怪嗓的声音高声念到:
“华嫔李氏——落轿蓄春馆——进——”
“嫔——魏氏慧珍——落轿蕴秀轩——进——”
“贵人师氏——落轿蕴秀轩——进——”
“御侍佟氏——落轿储丽轩——进——”
“御侍乔氏——落轿蓄春馆——进——”
……
半天终于听见:“宫人师氏——落轿储丽轩——进——”
轿子稳稳地抬起,缓缓地进了贞顺门,风吹起轿帘,露出青灰的石板路,生硬平滑。过了门洞,天上飘起了雪花,旁边的嬷嬷说:“今年头一场雪,好兆头啊。”
轿子七拐八拐,终于进了储丽轩。一日饥寒交迫,我透支到了极点,脚步软绵地下了轿子,轻盈盈地进了嬷嬷指的东厢房。
进屋和暖如春,早有一名新进宫人等在里面。指引的嬷嬷说到:“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好生伺候主子们。好生相处,记得我这句话:好也是一日,不好也是一日。日子都是要过的,看个人的过法了。”言毕开门而出。
那位宫人凑到我跟前,笑脸如花地跟我说:“我叫齐秋丽,今年十六,家父是太原府通判,正六品,不知小姐名讳芳龄?”
我正要作答,听见有人敲门,我连连忙起立,两个衣着不凡的太监,后面并着同样衣饰体面的两个嬷嬷,四人鱼贯而入。
右边的太监抬手介绍到:“这位是东北四院的首领太监张公公。”
“见过张公公。”齐秋丽先我问了安。
“好好,很知礼数,你是哪家小姐令尊在任何职啊?”
“奴婢齐秋丽,家父是太原通判齐思贤。”
“原来是齐大人的千金,今年你们太原府进贡的白桃,太后和太妃们用了都觉得不错,有心了。”
“多谢公公赞赏,回头奴婢家书时定将此事嘱咐爹爹。”
张公公笑而不语,一副趾高气昂,盛气凌人的模样。齐秋丽想攀话,奈何级别悬殊太大,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公公,请移步别殿,还有三四个地方呢。”旁边貌似地位较低的太监说到。
“好”目光转向我和齐秋丽说到:“在这里,有什么不周全的跟你们的管事嬷嬷说,没什么事天色也晚了就都歇着吧。”
一听此话如同五雷轰顶,我已经两天两夜粒米未进了,此时早已快要饿的昏厥过去,若真的睡了不知明日是否还能醒过来不能,想到此处强打精神说了句:“公公,我想要一碗青丝云吞面。”
原本就要步出屋子的人,纷纷回头看我。
“呦呦呦,这是哪家秀女啊?好大的派头,你是封了哪宫的娘娘,还是做了哪宫的主位?”言者正是刚才那位官职较低的太监。
我一时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这位公公,何以如此出言不逊?
旁边站着刚才的引领宫女,说到:“回禀刘公公,此女是顺天府尹师文瑞师大人家的三小姐。”
刘公公一听爹爹官职,便知刚才的语气绝对是有所冒犯。我朝后庭东北四院的首领太监也不过五品而已,这刘公公看样子官职是在张公公之下。所以一时他也无法将刚才的嚣张气氛继续下去。
旁边齐秋丽的眼睛早就瞪得如同枣子一般。张公公接过话说:“既是师大人的千金,蕴秀轩的师贵人是你——”
“是我家姐。”我会话到。
“既是如此,老奴就直言相告了,在宫里,从上到下,由尊到卑,莫不恪守礼法。你自称什么来着?‘我’?你是谁?没规没矩,不成体统。在宫里,像你这样无名无份的宫女,只怕比地上的蚂蚁还多。谁敢自称‘我’?统统都是奴婢,听懂了么?”张公公恶狠狠地说着。我的眼泪委屈不停往下滴。就算是错了规矩,难道不能好好说嘛?干嘛这么凶巴巴的。
“告诉厨房,给她一碗阳春面。真真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进了宫那就是奴婢,放下自己小姐的款儿。青丝云吞面,天寒地冻黑灯瞎火的上哪里找绿菜叶子捣汁和面。”那刘公公见张公公并不曾看爹爹的面子抬举于我,所以也就拾起了刚才的嚣张。
“跟书房上说,就说是我吩咐的,给她做一碗青丝云吞面。”张公公许是见我一把鼻涕一把泪,也软下了心肠。
几个人终于出了屋子,我坐在一张空空的床板上,手足无措,唯有不停抹泪,原本以为自己也算是本事通天,可现在才知道,离开师府,我不过是蝼蚁一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