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谦将死、徐州将乱。吕蒙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让人深信消息不会有假。
徐琨也是有决断的人,来回踱了数步,便拍板道:“就走广陵。”当即和诸将开始制定具体的行程方案和必要时的应急措施。
离孙策计划的时间还有二十日,而广陵至九江历阳,行程五六日,吕蒙有半个月的时间。但具体的路线拟出来,却根本不用经过广陵郡的郡治广陵县,只需从江都县上岸,往西经舆国、堂邑二县,便可进入九江郡。
身处军中,自然不能随意脱队,吕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道:“徐将军,我与华佗门下弟子有患难之交,华师门下吴普乃是徐州名医,其医舍便在广陵城内,而且有全徐州最大的药铺。我想一旦起兵,军中也需伤药。既然还有时间,我愿去一次广陵城,购一批伤药,以供军用。大军尽管先行,我只带我那两什,扮作一支商队去广陵。将军但请放心,我定能在起兵之前赶到。”
能多预备一些药材总是好的,徐琨略一沉吟,便点了头:“子明,那就辛苦你了,路上务必小心。”一边吩咐人去取金银布匹来。
汉朝货币是五铢钱,但自从董卓铸小钱,五铢钱的经济体系便已崩溃。之前谷一斛不过两三百钱,如今飙升至一斛数十万钱。五铢钱已经没人愿意收了,充当货币的便是粮食、布匹,此外金银也能接受,但价值也已经开始跌了。
从江都县北上,便是广陵城。作为一郡治所,广陵本来还算繁荣,可惜一年前被佛贼笮融劫掠,变得破败不堪。等孙吴割据江东、曹操夺取徐州,广陵又会成为南北相争之地,屡受战火。这座城市,要一直到隋唐年间,才会真正崛起为天下有数的繁华之地。
之前在樊阿口中已经知道吴普医舍的位置,吕蒙很快便寻到了。
医药不分家,一般的医师,往往坐诊药铺,病人诊断完毕买了药,便回家疗养。作为医院雏形的医舍,此时还比较少见。吴普是广陵大族,有足够的财力,才开办了一家大型医舍,好几进宅院,一排排床位,足以容纳百名病患。
“吕蒙吕子明……”吴普看完樊阿的亲笔信,“啊,原来如此。子明,你和樊阿师弟是生死患难之交,那我就直说了。我看你与随从诸人,颇为雄壮,行走之间,井然有序,又人人带刀,你们是军中将士吧?”
医者望闻问切,眼力本就高超,何况吴普随华佗游医多年,见惯了军队盗匪,自然看得出眼前的是一群精兵。
“我是医者,医者仁心,仁者爱人,我是专门救人的。而你们从军,则是专门杀人。说实话,我不喜欢军人。”吴普忍不住摇摇头,“当然,我也知道,世道如此,怪不得你们。樊阿信中说,你是汝南人,也是家乡遭了兵祸,才避难江东的。这禽戏导引之术,也并非什么不传之秘,广陵城内不少人都在跟我学,教你不是不行,但你得答应我两点……”
“……其一,我希望你牢记,你为了躲避兵祸,不得不背井离乡,以后你不要逼得其他百姓背井离乡。”
“……其二,我是广陵人,你带着二十多精兵,到广陵来,是奉了刘扬州还是袁公路的命令?是为了他们侵夺广陵打探消息吗?我管不了诸侯征战,但你要学我技艺,就得答应我,不得祸害广陵。”
吕蒙默默听着,不祸百姓、不祸广陵,空口白话自然简单,但实际做起来却难。他这次不会祸害广陵,但既然准备为孙策效力六年,那将来孙策攻打广陵时,他多半也会出战。他并非残害百姓的人,但大军征伐,再严明的军纪,总会有百姓流离失所。
吕蒙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吴普先生,我这次来,是为拜见先生求学技艺,而不是为了广陵。至于将来,我吕蒙身为军将,军令所指,即便是广陵,我也会全力以赴攻打。我所能保证的,是我掌握的军队,绝不会主动戕害百姓;我控制的地盘,当尽我所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五禽戏他固然想学,但不至于为此空言相欺。吕蒙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不就是为了长寿吗,生命在于运动,多多锻炼,再注意饮食,未必不能活到老。
吴普紧紧盯着吕蒙,吕蒙脸色再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到的,是目光清澈,眼神坚定,神情凛然……这个年轻人,当是实话实说。
“唉,你倒是实诚。”吴普长叹一声,“若是广陵终究难逃兵灾,或许落在你这样的人手中也好。不过吕蒙小子,你从军不过数月,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你才能掌控一郡,让一郡生民安居乐业。你若真有安世济民之心,那么我希望你也有安世济民之才,更要有安世济民之大志。”
“你便留此五日吧,我每日教你一戏。不过你既从我学,我这里的学徒,每一个都要在医舍照顾病人,学徒做的,你都要做。”吴普向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学徒招手,“当之,你带他们去安顿下来。子明,以后五日,除了每天清晨随我学习,你都跟随当之做事。”
照顾病人,吕蒙对于做几天医护工作并无意见,他将来还想在军队内推广完备的军医体系,建立专门的急救小队,正好学习一下。看了一眼谢旌等人,他不由道:“吴师,便让我这两什士卒,也来照顾病人吧。”
跟着那个青年学徒安顿下来,吕蒙谢了一声,问道:“在下吕蒙吕子明,敢问这位师兄贵姓大名?”
“不敢,在下李当之。”
原来是他,吕蒙知道这个人。华佗门下,最著名的便是吴普、樊阿,但并非没有他人,其中便有李当之,后来写了本《李当之本草经》。想不到现在这人是吴普学徒,多半是以后吴普发现他可堪造就,推荐给华佗的吧。
李当之十八岁,相貌虽然平平,但身形挺拔昂然。吕蒙看在眼里,不由点了点头:“李兄,以后数日,还请多多关照。”李当之虽然是医药大才,但吕蒙还不会起挖角之心,不经过常年累月的沉淀,是成不了名医的。现在挖人,只会断送李当之在医术上的成就。
待李当之离开,谢旌忍不住问道:“队率,真让我们做那些医者的活啊?”
吕蒙不由一笑:“怎么,看不起医者?”
“哪能呢,医者治病救人,我只会尊重。只是我们都是精锐,只管打仗,学那些活儿做什么?”
“谢旌,我们这次北上,一千五六百人,有几位医者?”
“我还真没数过……”谢旌想了想,道:“反正我们四屯内一个都没,徐逸那应该也没,平时大家生病,若是小病,忍忍也就过去了,若是大病,都会去富春城内找医者。对了,袁雄那听说有一个医工,徐将军的门客中有一个医师,应该就这两个。”
一般的医生称医工,只有得到广泛肯定和赞誉的,才会称为医师。
“就两个。”吕蒙脸色沉重,道:“摊下来,八百人才有一个。不,还不能这么算,徐琨那边的医师,是他家养的门客,若是你我生病,多半会来诊治,若只是普通士卒,只怕根本不会理睬。这么多士卒,谁都有生病的时候,日常的生病都照看不过来,等打仗了,动辄伤亡,能救得几人?邓八,以前你随孙坚时,军中可有医者?”
谢旌并没有真正的从军经历,第二什什长邓八却是跟着讨伐过董卓的。
“没有。不过孙将军打到哪里,都会就近征召医者。只是那些医者都是强征而来,也不怎么用心。”
治病救人,比医术更关键的,便是“用心”二字。吕蒙知道,这种强征医者为军队服务的做法自古就有,或许有些将领,会下意识地招募一两个医者,但相对士卒数量,也只是杯水车薪。
千年后的宋代,军医体系已经初步建立,不再是强征的,但派驻到地方军队的,是上州四人,中下州三人,偏远军州二人。再往后,明代《纪效新书》记载,戚家军中有医士二名、医兽一名。这种军医比例,吕蒙前世读史时是彻底被惊到了,当然,或许那些军医也带些学徒,学徒没被统计进去吧?
“历来征战,因为得不到救治而死的士卒要远远多于当场战死的。其他军中我不管,但我吕蒙一定要在军中建立军医制度。”吕蒙一脸肃穆地说道,“招募军医、培养军医,是我未来几年要做的。而现在,我无权无位,暂时不会有医者为我效力,现在只能让大家跟着学一些急救包扎的手段。军中都是自家兄弟,怎能坐视兄弟伤痛而死?”
谢旌、邓八和士卒们慨然道:“队率说的是,请队率放心,我们会用心去学。”
“我会和大家一起。”吕蒙又道,“还有那五禽戏,既然吴普医师说这并非不传之秘,那么大家也跟着学。”
谢旌叫道:“队率,听说这禽戏,是学那些老虎啊、猴子啊什么的动来动去,若是练了,难道真会和老虎一样勇猛,猴子一样灵活吗?”
吕蒙哑然失笑:“熊戏能增强体力,鸟戏能疏通经络,虎戏能强腰健肾,鹿戏能舒展筋骨,猴戏能灵活肢体。若说效果,自然是有的,但也不要期待太高,这五禽戏是导引养生之术,并非军中战斗之法。当然,身体的根基打牢了,各方面自然也会变强一些。不过这需要长年累月、持之以恒的练习,否则也不会有效。嗯,等我指挥一军,会在军内推广,就当是军操之一,大家抱着平常心去练。”
“倒是你,谢旌,你力大勇猛,但灵活不足,练练五禽戏,说不定能弥补一下。”吕蒙略微迟疑,最后还是道:“谢旌,你在富春勇猛无敌,但放到江东,放到整个扬州,放到全天下猛将之前,还是不够。不但是你,我也是如此。远的不说,等我们到了历阳,见了孙策,以孙策的性子,定会找你我二人切磋,到时我们就会知道差距了。”
“孙策真的那么强?”
“确实比我们强,我们两人联手战他,都不会是对手。不过我们年纪还轻……”吕蒙并非甘愿服输的人,看清差距,是为了追赶上去,“未必不能超越他。”
此后数日,除了五禽戏外,吕蒙再三恳请,请吴普传授了一些急救的窍门。学习之余,他带着士卒跟随李当之,全心全意的照顾医舍内的病患。态度之端正,工作之用心,丝毫不比吴普的学徒们差,连吴普也赞了数次。
吴普的医舍,已经形成了一些医院管理体系的雏形。每张病床,都编号甲乙丙丁,每位病患,都建有医案,列了姓名籍贯、入住时间、所生何病、用药状况……
前三日吕蒙在东厢的几间病房内服务,第四日换到西厢,首先便是取来医案,翻看西厢病人所患何病、需要的注意事项等。打开医案,才看了数行,吕蒙不由一愣,目光停留在西厢第二床病患的姓名上:
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