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黄盖率部北上,吕蒙亲自送出县境。
既然连堂堂县长都亲自去送行了,海盐县一众吏员自然跟随其后。一月前黄盖入海盐,原本的海盐长曾负隅顽抗,县长、县丞、县尉被一锅端了,便是令史也少了大半。所谓令史,便是早先的令吏,《汉官旧仪》:“更令吏曰令史”,是县中吏员的统称。
秦汉一县之内,除了县长、县丞、县尉三位正儿八经的官员外,其余的功曹、廷掾、主簿、诸曹令史,乃至下面的蔷夫、亭长、里正,都只是吏。这些吏职往往把持在豪族、士绅手中,碰上无能的官员,诸吏联手,欺上瞒下,便能彻底架空上官。
“总算走了。”说话的人,正是海盐功曹,顾徽顾子叹。
自和帝废盐铁专卖,海盐县立刻被豪门盯上。吴县顾陆朱张不断派遣族人渗透海盐县,数十年下来已经根深蒂固,海盐本地豪族多半不复存在,被吴中四姓或以姻亲融合、或以武力吞并。顾徽正是吴县顾氏族人,而且还是顾家之主顾雍的弟弟,今年二十六岁,颇有才学,以他的出身和能力,完全可以出仕更显要的官职,却甘愿在此屈居功曹,便是因为海盐县的海盐,对家族实在过于重要。
黄盖在此的一个月内,顾徽战战兢兢,时刻谨慎,因为黄盖并非一般武人,读过书,举孝廉,做过郡吏,经验丰富,下面吏员欺上瞒下,未必能瞒得过黄盖。但现在好了,经验老道的黄盖走了,换了年纪轻轻的吕蒙。顾徽并不是看不起吕蒙,他也知道吕蒙在丹阳郡威名赫赫,是孙策属下的大将,但统兵作战是一回事,治理一县又是另一回事,听说吕蒙年仅十八,再怎么天才的人物,也不至于精通吏治吧,在盐务上瞒过这个小儿,想来不成问题。
“功曹,大意不得啊,吕蒙手中可有三千精锐。”仓曹令史张益说道:“而且听说历阳迁徙,便是吕蒙一手办的。”
“吕蒙……”顾徽眼睛一眯,“不会吧?历阳迁徙,孙策不是派了孙静帮助吕蒙吗?迁民数万,定然是孙静的手笔。”
说话间,吕蒙已经回转身来,顾徽、张益连忙住口,笑着迎上,顾徽道:“明廷,昨日明廷到县已晚,今日又一早送行,诸令史及各蔷夫、亭长、里正尚未廷参,不如立刻回县廷廷参如何?”
明廷、廷参、县廷?吕蒙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汉时没有衙门、县衙的说法,所谓的衙门,最初起源于军营的“牙门”,是营寨大门的别称,到后来的朝代才慢慢用于行政官府,并从牙门谐音成为衙门。而此时各级衙门的叫法,便是县称县廷,郡称郡廷,州称州廷,中央则称朝廷,只有朝廷之名一直传承下去了。
所谓廷参,便是新官上任,属官属吏集合于县廷,大礼参拜。这次参拜,是必须行跪礼的,至于以后,除了一些重要典礼,平时拱手、作揖、躬身即可。
而明廷,则是对县令县长的尊称。当然,吕蒙如果年纪大些,也可以直接用“明公”这种通用型的尊称。
吕蒙笑着点了点头:“也好。”
回到县廷,正堂之上,功曹顾徽、仓曹令史张益为首,带着蔷夫、亭长、里正数十人,大礼参拜。吕蒙坦然受之,脸上含笑,心中却有杀意。他不仅是海盐长,更是司盐校尉,可今日来廷参的,刚才听顾徽报名,只有县廷属吏、乡的蔷夫、亭的亭长、里的里正,除了被黄盖杀死、逮捕、驱逐而出现的空缺外,一县行政官吏算是到齐了。但海盐境内各大盐场的场、团、灶三级体系,却无人前来,吕蒙嘴唇微翘,心中冷笑,真是不知死活!
廷参结束,吕蒙挥手让诸吏退下,只留下顾徽和张益。
“张益,原本盐税征缴,是汇总到你仓曹的。如今本官出任司盐校尉,你将历年盐税账本交来,我要以此查明本县盐产,以便管理。”
顾徽、张益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盐税账本,他们早已做好手脚,定能误导吕蒙。张益恭敬答道:“属下遵命,整理账册,尚需一个时辰,之后立刻送来。”
“顾徽,当日海盐官吏冥顽不化,如今诸曹空缺,你身为功曹,负有记功典选之职,可有人才推荐?”
县丞、县尉二官,不是吕蒙自己可以任命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孙策会任命新官来。但诸曹令史,只是吏职,却在吕蒙掌控之内。
顾徽心中一喜,吕蒙果然年少无知,竟然找他推荐诸吏,当即提议道:“本县之内,多有德才兼备之士,以属下之见,李同李子规文史娴熟,可任主簿;张恩张元休乡里宿老,可任户曹;钱穆钱叔元明于律法,可任法曹;朱桓朱休穆颇有勇力,可任贼曹……”
顾徽是顾家的,张益是张家的,李同是陆家姻亲,张恩也是张家,钱穆曾受顾家大恩,朱桓则是朱家嫡系……顾徽满心欢喜,不断说下去,之前被黄盖拿掉的诸多吏职,正好趁机用自己人补上。
吕蒙笑而不语,想不到区区海盐县内,竟然出现两条大鱼。那什么李同、张恩、钱穆,包括之前的仓曹张益,吕蒙都不清楚,但顾徽以及最后提到的朱桓,吕蒙却了如指掌。
顾徽在原史中或许还算不得大鱼,毕竟他的履历多是做幕僚属官,最后才任太守。但朱桓却是真正的大鱼,真没想到这人竟然跑海盐来了。
后世提起吴中四姓顾陆朱张,其代表人物,分别便是顾雍、陆逊、朱桓、张温。此四人性格,又可以称为“张文、朱武、陆忠、顾厚”,朱桓以武勇善战著称。
现在这四人,顾雍顾元叹,已经是顾家之主。
陆逊陆伯言,现在不叫陆逊,而叫陆议,今年应该十三岁。陆康死后,嫡子陆绩年幼,陆家的权力旁落到家族支脉手中,如今管事的,正是陆议之父陆骏陆季才。
张温张惠恕,按历史记载的死亡和年龄推断,大概现在只有三岁。张家的主事人应当是张温的父亲张允,也是吴郡名士。
而朱桓朱休穆,同样有明确的死亡年和年龄,今年该是十九岁。现在主持朱家的是朱桓之父,但不久病故,年轻气盛的朱桓就会接掌家族。想不到现在朱桓竟然被派到海盐来了,吕蒙心中明白,朱桓是吴中四姓诸多人才中最勇猛善战的一个,多半是被派来暗中统率盐丁,必要时好以武力对抗吧?
在原史中,朱桓官至前将军、假节、领青州牧,封嘉兴侯,是孙吴大将,曾击败曹仁、曹休,战功显赫。孙吴的朱桓,倒是有些像刘汉的魏延,同样武勇,同样骄矜,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同样好行险计,但正如魏延的险计被诸葛亮否决,朱桓的险计也被陆逊否决。
史载他勇猛善战。史载他博闻强记,见人一面,数十年不忘,属下将士,乃至将士亲属,全都认得。史载他爱护将士,赡养六亲,轻财重义,以朱家之豪富,身死之日,却家无余财。史载闻他死讯,将士家属,不分男女,追思恩义,无不号哭。
可惜了!
吕蒙轻叹一声,吴中四姓,一直和孙家对抗多年,直到孙策死时都没有屈服,直到孙权改行怀柔政策,才慢慢出仕,这样的家族,这样的人才,又怎会投效于我?
顾徽推荐完人才,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只听吕蒙道:“顾功曹,你将这几人请来,待我考校他们的能力,若确有才能,我当立刻任命。”
“是,属下这就去。”
一个时辰后,人才皆至,听小吏说吕蒙已经返回后院,当即被引领至县廷后院。踏入后院时,顾徽脚步微微一滞,怎么没有仆役?海盐县已被渗透控制,连县廷的仆役也多安插着他们的人。但他旋即想起,昨晚吕蒙入住后院,带着一屯亲兵,将后院杂役全部赶走了。
“子叹兄,怎么了?”朱桓低声问道。
“不,没什么,哈哈,走。”顾徽哑然失笑,不可能会有危险的,他们吴中四姓,名望素著,孙策都不敢明着下手,吕蒙不过是孙策手下部将,区区小儿,谅他也不敢!
进了后院,又有一个厅堂,只见吕蒙负手而立,左右站着谢旌、徐盛、吴硕、戈定。吕蒙扫视过去,或文雅或干练,顾徽带来的这几人想来确实有才,尤其是那青年,英俊高大,体型雄壮,双目有神,神态间隐隐有着高傲自负,显然便是朱桓了。
吕蒙不由轻笑一声:“顾功曹,以及诸君,吕蒙来海盐,县务只是小事,盐务才是重任。顾功曹推荐诸君有才,可任吏职,我虽相信诸君确有大才,但还需考核一番。我有一题,请诸君为我解之,若能破题,不要说什么吏职,便是县丞、县尉,乃至我的这个县长,也能让而荐之……”
“……请问,如何才能将吴中四姓控制的盐场,全部收回?”
顾徽等人脸色遽变,有人甚至忍不住挠了挠耳朵,难道听错了?就算彼此心知肚明,你也该旁敲侧击,慢慢打压我们四家的生意,一步步挤占份额才对!有些事情,是可以做,不能说的。你慢慢打压,即使我们暗地里勾心斗角,明面上还能维持一团和气,名士嘛,官员嘛,就该这样啊。也许未来我们会彼此妥协,也许未来我们会屈服,为孙策效力,但你吕蒙如此直言,岂不是撕破脸了?岂不是不给彼此退路了?
怎么会这么直接?
怎么能这么直接?
怎么敢这么直接!
我们吴中四姓,是吴郡名门,是江东大族,名士辈出,根基深厚啊!
“吕蒙,你疯了吗?不,难道是孙策,孙策疯了?还是……我们疯了?”
顾徽喃喃自语,名士气度一扫而空,看着眼前笑盈盈的吕蒙,只感到一阵窒息。既然不留退路,那他们要么屈服,要么……死亡!
只听甲叶声响动,朱然、樊大将两个少年带着一百精兵,披着铁甲,挚着钢刀,从后面屏风,从两侧廊道内快步而出,包围得水泄不通。
朱桓目眦尽裂,大喝一声,拔出身边的手戟,不向后面突围,直冲向前。拿下吕蒙,才是唯一的生路!
呛的一声响,谢旌、徐盛、吴硕、戈定同时拔刀,交错而过,已经朱桓四面围住。论武勇,朱桓只比戈定略强,以一敌四,毫无希望,手中又只是防身用的手戟,不是真正厮杀的利器,不过两合,已经头颅落地。
看着滚落跟前,兀自张大眼睛,死不瞑目的朱桓,吕蒙不由轻叹一声:“可惜了一员大将啊。”
“吕蒙,你如此残暴,定然不得好死!”顾徽绝望地嚎叫一声,下一刻,已经被围上的甲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