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郡山阴县,有会稽山,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朦胧其上,若云兴霞蔚,乃是东南名山。山下有若耶溪,水清如镜,众山倒影。山水之间,有竹林精舍,高人隐士居于内,乐山乐水,持诵道经,时有香雾袅袅,乡民以为神仙。
大清早,一个头扎葛巾、身穿短衣的大汉健步如飞,直奔山腰竹林。竹林内,精舍之前,一个道袍童子正在洒扫,见了来人,不由稽首道:“见过桓帅。”
吴桓挥挥手,低声问道:“元则,上师可曾醒来了?”
不待童子回答,只听精舍内一声罄响,竹门旋即缓缓推开,一个鹤发老人,着白袍,持竹杖,踏芒鞋,缓步而出,吴桓和童子连忙稽首一礼:“上师。”
老人来到竹林前,自顾自地开始了导引之术,伸屈俯仰,禹步服气,直至完成他每日的早课,吐故纳新一番,才缓缓开口道:“吴桓,步履匆忙,所为何事?”
吴桓恭恭敬敬地答道:“禀上师,丹阳郡的消息。初三,吕蒙部三千人出秣陵,至冷水(水阳江)乘船,过宛陵而不入,往东折入于潜。初九抵达,当日即破于潜城。”
“初十,出于潜城西行,十四日,于浙水(新安江)南林渡攻击歙县豪商李氏船队,其后伪装李氏船队,入歙县,破南门。金奇、毛甘、焦己合兵坚守北城,相持五日。有谣言金奇欲降,毛甘、焦己杀金奇,金奇士卒暴动,北城大乱,吕蒙趁势掩杀,遂取歙县。”
吕蒙四月十九日破歙县,今天二十一日,若非有浙水浙江相连,轻舟直下,吴桓也不至于这么快收到消息,又道:“我们安插在两县豪帅内的人手,也大多被杀。从传回来的消息看,吕蒙每过一县,都以禁绝淫祀之名,破我们的道观,杀我们的道友。上师,再不应对,我们将彻底失去丹阳郡啊。”
“……嘶。”老人轻轻抽了一口气,白眉耸动,枯树皮一般的手掌抚了抚长须,道:“果然是祸事啊。”老人竹杖一顿,须发皆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吴桓,“二月底消息传来时,我怎么说的?”
一旁侍立的童子垂下眼神,二月下旬,吕蒙拆毁秣陵南部两座大浮屠祠,消息传至竹林精舍时,不但桓帅在,陈帅和万帅也在。当时上师已经说吕蒙所为乃是祸事,但三位大帅却说,吕蒙毁坏的是浮屠祠,这两年来浮屠神争抢了他们太平道不少信徒,笮融有刘繇支持,愣是把太平道的势力从丹阳郡东部诸县逐出去了,现在被毁真是再好不过,是报应。三位大帅幸灾乐祸,还说要趁机派人去秣陵等地传道。
但现在……丹阳郡西部和南部诸县,那些贼帅,大多已经暗中信奉了太平道。只是因为当年大贤良师的惨败,才没有公开黄巾旗号,连吴桓等大帅都换下黄巾,换上了赤巾青巾。可不管有没有暴露身份,于潜和歙县的贼帅却都被吕蒙剿灭了。
当日不听上师提醒,现在却找上师讨主意来了,童子表面上对吴桓敬重有加,内心却鄙视,终究只是徒有蛮力的莽夫,不是真正的道家子弟啊。
老人却没有那么多心思,他于吉名义上是江东道家领袖,但于吉是他,他却不是于吉。汉顺帝时的第一代于吉,写下《太平清领道》一书,以神授为名,成为道家领袖。其徒宫崇,曾先后向汉顺帝、汉桓帝进献道书,希望以太平清领道的理念来治国,可惜都被视为虚妄。待初代于吉逝世,为了传播大道,宫崇自称于吉,借助师父的名声和影响力。
外人不知此于吉已非彼于吉,只道于吉老而不死,很多人奉其为神仙。连张角也慕名拜师,将太平清领道学去。原本宫崇死后,张角应该成为第三代于吉,哪知张角大有野心,不愿像先辈那样传经布道,而是发动“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大叛乱,企图以暴力的手段来推翻汉室,若真能成功,或许《太平清领道》便能取代儒学,成为治国的根本理念。
而现在的这位第三代于吉,却是宫崇于张角之外的另一弟子。外人只当于吉一直是于吉,吴桓这些黄巾核心渠帅,却都是清楚底细的。现任于吉算是大贤良师的师弟,吴桓等人也都尊敬,但由于三代于吉都不主张暴力传道,吴桓等黄巾渠帅对于吉仅仅是尊敬,而不是服从。
于吉叹了口气,他虽然不赞成吴桓等人把那些贼帅吸纳为道友,但不管如何,吕蒙的行动对江东太平道势力都是打击。清剿贼帅,最多只影响吴桓等人的野心,禁绝淫祀,却是把道家一棍子打死了。即使以于吉睿智平和的心态,也忍不住为之愤怒:“我道家正统传承,也能上溯先王圣贤,怎么可以全部当做淫祀呢?即使大汉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但那只是说说,从来没有真正把黄老之术打成异端邪说啊!现在这个吕子明,如此肆意妄为,于我道门,是不得不除去的祸端。”
当年的黄巾渠帅,留在江东的只有吴桓、陈败、万秉三人。陈败、万秉能力平平,吴桓虽有武勇,但要对付那吕蒙只怕不行,根据收集来的情报看,吕蒙吕子明智勇双全,是孙策麾下的大将。真要让吴桓等人把潜藏在江东的黄巾余党发动起来,即使吕蒙不敌,孙策也不会坐视不管。吴桓来找他,也是希望借助他的智计和在江东广泛传扬的名声。
既然如此,便只能智取了……于吉眼神扫过身边的童子:“元则,你立刻下山,赶往黟县吧。”
黟县贼帅僮芝、陈朴、祖山,其中祖山是祖郎的族人,只要祖郎肯帮忙,足以拖住吕蒙一段时间,让元则赶到。而消灭吕蒙的最佳地点……于吉吐气出声:“林历山。”
吴桓摸不着头脑,介象介元则却心领神会。介象是于吉亲传子弟,被于吉视为道家未来的希望,天才少年,小小年纪就把于吉的秘术全部学会。所谓的道家秘术,在常人看来神乎其神,其实说穿了原理谁都能做到。但于吉深信,以介象的聪明,以林历山的特殊场地,足以消灭吕蒙部。
出乎于吉的预料,吕蒙并没有很快赶到黟县,而是在歙县停留了足足一个月!之前的于潜县,并没有太多作乱的土豪,但歙县境内,除了已经授首的金奇、毛甘、焦己三家,城外乡野间还分布了十余家土豪。吕蒙不怕土豪出来战斗,哪怕十余家土豪联合在一起,他都有信心凭借自己的精锐之军将其击溃。但土豪据守坞堡,吕蒙便头痛了。
不过这次,吕蒙已经下定决心打几场攻坚战。从孙策起兵以来,吕蒙部参与历次战斗,要么是阵地战,要么是智取奇袭,并没有打什么硬仗苦仗。而未来,是迟早要遇到不得不打的硬仗苦仗的,不如拿歙县的坞堡来练手。虽然肯定会带来一些损伤,但吕蒙心中明白,这是成为铁军强军的必经之路。
凭着两战抓捕的近三千俘虏,吕蒙以俘虏为前驱,以督战队在后镇压,在死伤一半俘虏后,吕蒙本部全力发动,攻占了第一个坞堡。又把这个坞堡中的残兵归入俘虏营,驱使攻击第二个坞堡。到了第三家,吕蒙一上手就动用了自军主力,强攻而下。到了第四家……已经没有第四家了,当土豪们觉悟到吕蒙斩尽杀绝的用心后,有五家土豪当即开门投降,剩余的几家土豪舍弃坞堡,逃入深山。吕蒙毁其坞堡,至于深山中的残敌,却是准备留给未来的县令处理。
“下一步,便是黟县了。黟县的祖山,是祖郎的同族,倒是要防备一下陵阳方向。这几日派出去的斥候,也发现了陵阳方向的异动。”
“司马但请放心,便是祖郎全军来援,我们也能一举将其击溃。”谢旌大放豪言,几场战斗下来,他对手下将士充满信心。
吕蒙同样充满信心,当初祖郎虽然击溃孙策,但孙策当时的军队毕竟是新募之卒,没有经过训练整合。不过看到谢旌得意的样子,吕蒙还是敲打了一下:“元节,自信可以,但不能变成自负,不要忘了历阳时的疏忽。”
谢旌缩了缩脖子,嘿嘿干笑两声,不敢再说。
“司马,斥候已经探明,祖山等人已经出了黟县县城,驻扎在林历山。”徐盛道:“斥候说该地极为险要,我也找熟悉黟县山区的人问过,确实是易守难攻。山高数十丈,处处悬崖绝壁,仅有小径可过。”
“可否围困?”刘靖道,“将他们困在山上,再分兵占领县城。”
吕蒙摇头道:“我们的目的不是占领县城,而是肃清各县的反抗势力。否则等我们一走,贼军仍然会抢占县城。”
徐盛又补充道:“林历山上有泉水的,至于粮食,贼军肯定会备足,所以除非长期围困,否则还是拿不下。而我们,没有太长时间。”
吕蒙计划的半年之内肃清半郡,如今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剩下黟县、陵阳、泾县,平均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至于长江边上的春谷县,就要看情况了。
仓慈也道:“如果我们长时间受阻于林历山,只怕孙将军那边也会不好说话。”
吕蒙这三个月来的行动,吴景已经派来使者责问过了,说是破坏了他的招抚大计。可想而知,吴景也会向孙策那里遣使告状。如果顺顺利利还好,要是在某个县失败了,多少会有些麻烦。
“林历山啊……”吕蒙敲击着桌面,原本史上,祖山等人也是在林历山据守,是被贺齐消灭的。贺齐在东吴也算良将,但名声却不显,贺齐能做到的,吕蒙当然也有信心能做到,“径直开拔,拿下林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