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织女爱上敦厚的牛郎,不顾一切来到尘世。怎奈天宫戒律无情,终不能长期厮守。银簪划出一条银河,隔开两个相爱的人,从此天上人间,漫漫相思。
尘世中,女孩莲轰轰烈烈地爱上了男孩田。第一眼就喜欢上他,第二眼,第二眼,便落到心里去了。想着他的名子,一个人偷笑,红霞飞上脸颊,急忙遮掩,霞又落进心里,让心都是暖的。女孩莲认为她对男孩田的感情远超过织女对牛郎的感情,她渴望着一场荡气回肠。
男孩田的样子,乡土气息极浓。事实上他真的来自乡村,他告诉女孩,十六岁以前,他还没有离开过大山。大山里只落着三五十户人家,剩下的,就是荒草,就是枯树,就是蝴蝶,就是石头,晚霞,毒蛇,淡云,贫穷,一成不变的乡村岁月……
女孩莲歪着脑袋问他,那你放过牛吗?
男孩田说没有。买不起牛。春播秋种,全靠我和我爹背扛肩挑。我们就是两头牛……
女孩笑。她说没放牛你也是牛郎。以后就叫你牛郎田吧。
女孩就把男孩叫做牛郎田。当然她不是织女。她的母亲是有头有脸的国家干部,不是自私专横的王母娘娘。她更不会织锦,大学四年,甚至没能把一副简单的手套织完。那手套是为牛郎田织的,织女莲说,你戴上它,就跟我握了你的手一般暖。说完,又一次红了脸颊。
她的母亲当然极力反对。她说还读着书,谈什么恋爱?其实这不是问题的关键,织女莲的母亲见过牛郎田,她想这样的男孩,注定不会让女儿幸福。女儿虽非娇生惯养,却也是从小溺爱有加,跟这样一个傻乎乎的小子穷折腾,受苦受累是肯定的。可是织女莲不管,她说我又不会跟着他钻大山……等毕业了,他留在了城市,我又怎么会受苦呢?母亲说不管你怎么说,你怎么跟我摆事实讲道理,我都不会同意。织女莲说我就是要跟定他……我不是商量你的,我是通知你的。
织女莲与王母娘娘不欢而散。她认为母亲是世界上最不了解她的人。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呢?这世上绝对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
可是毕业时,问题来了。牛郎田要回到乡下,建起养牛场,成为真正的牛郎。他说他这样的性格,即使去到哪家公司也不会有大发展,还不如安安分分地回老家养牛,多实在啊。织女莲泪水涟涟,说他如果真回了乡下,那么他们的爱情,可能就到此为止了。牛郎田说这样也好,我想我们的爱情并不牢靠——你本就应该属于天上,我本就应该属于人间,我们不可能相厮相守……牛郎织女守了一百天,我们大学相爱四年,等于是赚了。织女莲甩手就给牛郎田一记耳光,她说我不允许你回乡下!已经完全没有了织女温柔婉约的模样。牛郎田摸着发烫的脸说已经晚了,我把款都贷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啦。说得自己眼圈潮红。织女莲说那你就去当你的牛郎吧!看看这世上除了我,还会有哪个织女对你感兴趣?
牛郎田回到深山,建起牛场。织女莲留在城市,成为白领。可是她每一天都在思念着她的牛郎,她想原来阻止两个人相守并不需要一条波涛滚滚的银河,一座尘世间的大山就足够了。黄昏时她遥望远山,可是她只能够看到城市的屋顶。她给他写信,他回了,淡淡的语气,说牛场初具规模,一切都在按计划地进行。她捧着信,哭得一塌糊涂。一切都在按计划地进行,那么他们的爱情呢?原本只想吓他一下,让他放弃大山里的牛场,想不到这个没良心的牛郎,却一个人躲进深山,终日与牛为伴,却将她,孤零零地抛在了都市。
牛郎田是在一个午后见到织女莲的。织女莲穿着白得耀眼的连衣裙,提一个小巧玲珑的皮箱。牛郎田倚在木门口冲她微笑,他问你是来探望我的吗?织女莲说不是,我是来久住的,从此牛郎织女两不离分。牛郎田说你会养牛吗?织女莲说难道不可以学吗?牛郎田就笑了。他说你穿成这个样子,不像来养牛,倒像来赴全牛宴。
织女莲放下行李,帮牛郎田收拾屋子。牛郎田下山,一会儿扛回一张新床。牛郎田说木屋这几天归你住,我晚上回村子。牛郎田说只是你不能住太久,三天以后如果你觉得太苦太闷,你就仍然回城。牛郎田说你回城以后如果不再想我,不再想这座大山和大山里的牛群,你就再也不必回来。牛郎田说牛郎织女尽管美好,但那毕竟只是神话——神话是人间永不可能发生的故事。牛郎田说时间不早了仙女您早早休息吧。
织女莲跟牛郎田去挤牛奶,累得半死,铁桶里的牛奶仍然只有一个桶底;织女莲跟牛郎田去收拾牛舍,那里臭气熏天,苍蝇成群;织女莲跟牛郎田去山腰担水,挑着两个啤酒瓶大小的水桶,还是把肩膀磨出了血泡;织女莲想给母亲打个电话,手机却没有信号,去镇上打一个长途,却需要翻山越岭……
一切都是那般不美好,残酷得令人不能承受,织女莲认为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长久地生活,哪怕她有爱情,哪怕这爱情的力量足够大。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呢?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比爱情更重要。织女莲为自己这个残忍的发现伤心不已,泣不成声。
三天后织女莲真的告别了大山,告别了牛郎田。仍然穿着她雪白的连衣裙,提着她的小皮箱。这一去也许终成永别,织女莲挥泪如雨。牛郎田去送她,一路沉默。等公共汽车的时候,织女莲拥抱了牛郎田。她想就这样吧,也许,还会有别的织女,身强力壮的织女,身在大山的织女,会爱上这个老实木讷的牛郎。
回到家,最高兴的就是母亲。母亲说我分析的没错吧,转一个圈儿,你还是回到你本就应该的生活上来……你不可能属于乡下的……听我的,爱情不是人生的惟一。
织女莲知道爱情不是人生的惟一。可是她还知道,失去他,也许她的一生都永不会幸福。回到城市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想他,那是远远超过刻骨铭心的那种想。回来已经半年,可是每一天,她的眼前都晃动着牛郎田的影子。说服自己别去想他,可是却想得更加彻底,直至茶饭不思。现在她面临两个选择:一,抛弃现在的一切,奔赴遥远大山的遥远牛郎;二,彻底将他忘记,真正回归到城市。可是她能忘记他吗?别说彻底忘记,哪怕忘记一天,哪怕忘记一会儿,好像都办不到。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呢?这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东西比爱情更重要。织女莲为她这个最终的结论,开心不已。
所以,突然那一天,牛郎田再一次见到了织女莲。她穿着朴素的红色毛衣,手里的皮箱更大更重。牛郎田问你还想在这里住上三天?织女莲说是,先住三天再说。她为牛郎田捎来一副手套,是她自己织的,从大学一年级就开始织,织了五年,现在终于织成。那手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牛郎田说当袜子穿都不合格啊!可是他还是认真地将手套戴上。戴上,似乎就合适了,手和心都暖了。牛郎田的眸子里,突然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这次他没有下山扛来一张新床,那张床仍然摆在屋角,似乎随时恭候她的归来。织女莲用了大半个晚上将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安静地睡去。早晨牛郎田从山下回来,距木屋很远,人就愣住了。他的木屋门口,站着一位村姑!
真的是一位村姑。织女莲将长发盘进帽子,将裤角掖进布鞋。她左手提一只铁皮桶,肩上扛一把大铁铲。她素面朝天,不施脂粉。她上前拉了牛郎田的手,笑殷殷地说,走,我们干活去!牛郎田却站在那里,傻傻地发呆——似乎面前的织女莲,有了常住沙家浜的打算。
织女莲挤牛奶,收拾牛舍,担水,轧饲料,竟然慢慢有模有样。她挽起袖子洗衣服,胳膊冻成两根红萝卜。那时候,牛郎田正在赶她回去。事实上几天以来他一直在赶她回去,开始三小时赶一次,后来两小时赶一次,直至一小时赶一次。他知道,如果不赶她回去,她真的会一辈子呆在这座大山;她一辈子呆在这座大山,就会跟着他受很多苦;她跟着他受很多苦,他就会心痛。他那么爱她,怎么能忍心让她受苦呢?“爱一个人,就必须赶她离开”,这是他的发现,这发现曾经令他心碎,可是现在,他必须这样去做——他认为很多时候,一座大山和一个城市之间的距离,远超过天上那条银河的宽度。他对织女莲说三天时间到了,你该回家了。织女莲说这就是我的家啊。牛郎田说小心王母来抓你走。织女莲说天兵天将来抓,我也不回去……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你千万别让我再一次动摇。
可是牛郎田哪里肯听她的呢?他将她的东西全部装进箱子,又将箱子提到她的面前。
她当然不肯走。
他将她的箱子扔到门口。
她仍然不肯走。
他咬咬牙,一脚将她面前的洗衣盆踹翻。
她还是不肯走。
他从她的手里抢过湿淋淋的衣服扔到地上。
她硬是不肯走。
他挥起拳头,冲她吼,再不走,小心我揍你!
她不走。也不躲避。她挺起胸脯。
他真的冲上来,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响。他将拳头抡起,迎着她的身体直捣过来。她面不改色,视拳头如牛粪。拳头在最后一刻刹住。他将她拥紧在怀,泪如潮涌。他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母娘娘在几天以后来到这里。之前她和女儿在电话里大吵一通,几乎闹到要断绝母女关系的境地了。来了,坐在木屋里,和牛郎田进行了整整一个上午的长谈。她始终阴沉着脸,她始终看着牛郎田的眼睛。她说如果你以后胆敢对我女儿不好,我绝不会饶了你。牛郎田憨笑着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说别以为我现在就是同意了,如果你惹我不高兴,哪怕一点点,我都会随时把她带回去。牛郎田继续憨厚地笑,我一定对她好一定对她好。王母娘娘就站起身,却不急走,把手伸进随身携带的包里。她能掏出什么来呢?牛郎田心想,神话故事讲到最后,王母娘娘用她的银簪划出一条银河,让两个深深相爱的人,从此遥遥相望……
可是世间的王母娘娘没有银簪,她掏出来的,只是一张存折。她说知道你们现在缺少资金,这些钱投进去,算是我女儿在这里的股份了。记住,从此以后,这个牛场,也有她的一份了……
王母娘娘说完,推门而去。门口没有天兵天将,只有满脸绯红的织女莲。
神话再美好,终究还是神话。人间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很多人,很多时,很多事,很多缘,远比传说中的神话,还要美好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