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兄弟俩同时接到录取通知书那时起,弟弟的心,再没有片刻的安宁。
他知道家里状况。他知道充其量,他和哥哥只有一个人能够如愿以偿。他还知道对一个农村娃来说,大学对他的后半生意味着什么。他什么事情都可以想着哥哥,让着哥哥,依着哥哥,听着哥哥,惟独这件事情不能。这是一个大学,一个城市户口,一个一生中惟一的机会,怎么能够放弃去争取呢?何况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功课,一直比哥哥好。
他们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沉默令人窒息,让精神几近崩溃。好几次他看到哥哥张开了嘴。张开嘴,话到唇边,又硬吞回去。月影一点一点西移,那是一生中最漫长最难捱的夜晚。
最终还是哥哥打破了沉默。他说,明天一早,比赛决定吧!
是赛跑。在一条偏僻的极少会有行人的土路。土路约百来米长,两旁挤满白杨,极窄。小时候兄弟二人贪玩,曾经千百次跑过那条土路。每一次都是哥哥赢,他有豹子或者风的速度。
那么,就等于说,哥哥抢去了读大学的机会,却用了看似公平的解决方式。
弟弟却点头同意。因为这一次,他相信自己可以赢下哥哥。
没有裁判,没有观众,起跑线只站着兄弟两人。两张录取通知书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信封压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下面,压在终点线的上面。尽管相距百米,弟弟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石头和石头下面的信封,甚至,他可以看见信封里的通知书以及今后的美好生活。
太阳刚刚升起,远处是一片浩荡的红。哥哥一声令下,兄弟二人迎着太阳,同时冲了出去。
当然,哥哥跑在前面。他真的像一只豹子或者一阵疾风。金黄色的阳光被他激起波澜,两边的树影箭一般倒退。弟弟紧随其后,拼尽力气,距哥哥,仍然有着两步的距离。似乎这又是不可能超越的距离,不过两步,却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土路虽然窄,却平坦。哥哥越跑越快,风一般刮向终点。信封越来越清晰,哥哥距离他的大学,越来越近。
可是他不可能率先冲过终点。弟弟知道,哥哥将在接近终点的地方摔倒,然后,他会从哥哥的头顶上一跃而过,抢先抓起那个信封。
夜里他在土路上挖了一条又宽又深的暗沟。他在暗沟上盖了细细的树枝,他在树枝上盖了薄薄一层泥土。这游戏他在儿时玩过千遍百遍,从未失手。儿时顽劣的游戏,现在,却成为他战胜哥哥的惟一希望。
一切尽在掌握。哥哥的身体突然一歪,整个人扑倒在地。哥哥的脚踝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穿透他的耳膜,深深扎进脑袋。他没有停下脚步,他毫不犹豫地从哥哥的头顶上跃过去。他低头看一眼哥哥,他看到哥哥极度痛苦的表情。那痛苦并不仅仅是扭伤脚踝所带来的剧痛吧?那里面或许还包含着对于失败的无可奈何的接受,以及遭人暗算并且是遭亲人暗算的悲哀以及愤怒……
不过一瞬间,弟弟就跑到了前面。终点近在咫尺,牛皮纸信封似乎飘起来,伸手可及。他仿佛看到自己满面春风地站在大学校园,胸前,戴一枚亮晶晶的校徽。
他闭上眼睛迎接冲过终点的快乐。
双脚却突然被紧紧钳住,定住一般。来不及反应,就像哥哥一样摔倒在地。他的脑袋磕上坚实的路面,眼前霎时一片漆黑。抱住他的,当然是他的哥哥。倒在地上的哥哥用了漂亮的鱼跃将他掀翻,然后四肢着地,狗一般迅速爬过终点。多年后他千百次回忆起那一幕,的确,哥哥在爬向终点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一只豹子或者一阵疾风,而是一条狗的模样。
哥哥坐在终点,喘息着,慢慢拿起信封。弟弟的眼泪瞬间喷溅,他咬牙切齿,表情狰狞。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不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哥哥还是将他战胜。他必将留在乡下。
哥哥看着他,笑笑,手轻轻一扬,信封飘落他的面前。哥哥说我这就回去帮你准备行李。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村子。
他将信封拆开,愣怔片刻后,终于号啕大哭。
那里面除了他的录取通知书,只有一张写了五个字的纸条:
输者,念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