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要我写些关于日本的东西,题材听我自找所喜欢的。我对于日本的东西,有不喜欢的,如“下驮”之类,也有喜欢的,如“障子”之类。既然说喜欢什么就写什么,那么让我来写“障子”吧。
所谓“障子”就是方格子的糊纸的窗户。纸窗是中国旧式家屋中常见到的,纸户纸门却不多见。中国家屋受了洋房的影响,即不是洋房,窗户也用玻璃了。日本则除真正的洋房以外,窗户还是用纸,不用玻璃。障子在日本建筑中是重要的特征之一。
据近来西洋学者的研究,太阳的紫外线通过纸较通过玻璃容易,纸窗在健康上比玻璃窗好得多。我的喜欢日本的障子,并非立脚于最近的科学上的研究,只是因为它富于情趣的缘故。
纸窗在我国向是诗的题材,东坡的“岁云书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荧荧。时于此中,得稍佳趣。”是能道出纸窗的情味的。姜白石的“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当然也是纸窗特有的情味。这种情味是在玻璃窗下的人所不能领略的,尤其是玻璃窗外附装着铁杆子的家屋的住民。
日本的障子比中国的纸窗范围用得更广,不但窗子用纸糊,门户也用纸糊。日本人是席地而坐的,室内并无桌椅床炕等类的家具,空空的房子,除了天花板、墙壁、席子以外,就是障子了。障子通常是开着的,住在室内,不象玻璃窗户的内外通见,比较安静得多。阳光射到室内,灯光映到室外,都柔和可爱。至于那剪影似的轮廓鲜明的人影,更饶情趣,除了日本,任何地方都难得看到。
日本障子的所以特别可爱,似乎有几个原因。第一是格孔大,木杆细,看去简单明了。中国现在的纸窗,格孔小,木杆又粗,有的还要拼出种种的花样图案,结果所显出的纸的部分太少了。第二是不施髹漆,日本家屋凡遇木材的部分,不论柱子,天花板,廊下地板,扶梯,都保存原来的自然颜色,不涂髹彩。障子也是原色的,木材过了若干时,呈楠木似的浅褐色,和糊上去的白纸,色很调和。第三是制作完密,拉移轻便。日本家屋的门户用不着铁链,通常都是左右拉移。制作障子有专门工匠,用的是轻木材,合笋对缝,非常准确。不必多费气力,就能“嘶”地拉开,“嘶”地拉拢。第四是纸质的良好。日本的皮纸洁白而薄,本是讨人欢喜的。中国从前所用的糊窗纸,俗名“东洋皮纸”,也是从日本输入的,可是质料很差,不及日本人自己所用的“障子纸”好。障子纸洁白匀净,他们糊上格子去又顶真,拼接的地方一定在窗棂上,看不出接合的痕迹。日常拂拭甚勤,纸上不留纤尘,每年改糊二三次,所以总是干净洁白的。
日本趣味的可爱的一端是淡雅。日本很有许多淡雅的东西,如盆栽,如花卉屏插,如茶具,如庭园布置,如风景点缀,都是大家所赞许的。我以为最足代表的是障子,如果没有障子,恐怕一切都会改换情调,不但庭园、风景要失去日本的固有的情味,屏插、茶具等等的原来的雅趣也将难以调和了吧。
日本的文化在未与西洋接触以前,十之八九是中国文化的摹仿。他们的雅趣,不消说是从中国学去的,即就盆栽一种而论,就很明白。现在各地花肆中所售的盆栽恶俗难耐,古代的盆栽一定不至恶俗如此。前人图画中所写的盆栽都是很有雅趣的,《浮生六记》里关于盆栽与屏插尚留有许多方法。因此我又想到障子,中国内地还有许多用纸窗的家屋,可是据我所见所闻,那构造与情味远不如日本的障子,也许东坡、白石所歌咏的纸窗,不象现在的样子吧。我们在前人绘画中,偶然也见到式样象日本障子的纸窗。
我喜欢日本的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