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有一个朋友从八月五日的北平《民言报》上剪了这条记事给我们,问我们对于这严重的事实有什么意见可说的没有?
昨日下午五时余,阜城门外桥护城河内突然发现男尸一具漂浮于水面。比经该管西郊警察署闻讯,即派夫役打捞上岸,检视该男尸身穿灰黄色茧西服,黑皮鞋,平顶草帽,年约二十余岁。复由其身上搜出名片多张,上印石惠福,住清华园蓝旗营房村一百三十二号等字样。该警署以石惠福必系死者之名,遂即派警传唤其家属。
迨至翌日清晨,地方法院派检察官聂秉哲,书记官黄鹤章,检验吏张庚?,率领司法巡警前来相验时,突有一年老人偕一少妇,手持书信一封,哭泣而来,当即向死者抚尸痛哭。经检察官讯问,其名唤石印秀,年六十二岁,此同来少妇系伊儿媳,死者系伊长子。彼昨日声言赴外四区署投考巡警,乃不期彼投河自杀,本日接其邮寄来函,竟系绝命书一封。伊全家正在惊愕之际,适巡警传唤,始知其在该处投河自尽等语,并持书信呈验,复又抚尸痛哭不已。比经检验吏相验毕,遂准其尸亲备棺装殓抬埋。惟已死者之绝命书中,述其系一中学毕业生,因谋事未遂,其父令伊投考巡警,彼乃愤而自杀,情词极为凄惨。
兹觅得录志于左:“亲爱仁慈的老父:中学毕了业,上大学念不起书,找一个小事做,挣钱养家,这些话不是你老人家说的吗,现在怎么样呢?虽然毕了业,没有好亲戚援引,阔同乡帮助,就是一名书记也找不到。念书为的做事,挣钱养家,现在不能挣钱,不能养家,这岂不愧死人吗?当巡警也是职业之一,看哪,北平人穷了不是拉洋车,就是当巡警。但是我决不愿意去考巡警。违背父命是不孝,不孝之人,应当排除社会之外,所以我自杀以赎不孝之罪。这封信到了我们家中时候,我已在那碧波荡漾中麻醉了。儿福绝笔。”
在大众没有出路的现今,自杀已成为普通的出路了,全国不知道,上海每日报纸上差不多没有一日无人自杀,而且大概都是青年。社会人士每读了悲惨的遗书和可以令人酸鼻的记事,不曾表示什么,除了没有眼泪的法官写几个“验得某人委系自杀身死遗尸着家属具领棺殓”大字以外,并不闻政府有什么意见。
自来普通青年的自杀,其原因或由于失恋,或由于思想上的烦闷,或由于放逸的结果。自杀尚是可悲的事,他们的自杀在旁人看来,常觉其中多少夹杂着享乐和好奇的分子,因之感动也常不能强烈。石惠福君是因中学毕业无职可就而自杀的,是一个严重的中学生出路问题。石君已矣!继石君而自杀的不但难保没有,而且恐怕一定要有。
我们对于这深刻的中学生的苦闷现象将怎样正视啊!
关于中学生的出路,本志曾悬赏征文,在第六号发表过许多答案了。其实,中学生的出路成为问题,是我国特有的现象。现今全世界差不多没有一国不碰到失业的致命的灾难,然其所谓失业者,都是曾经有业过的工人商人,或是大学专门学校的新毕业生,至少也是中等职业学校出身的人。他们都已具有职业的素养而竟无出路,故称为失业。至于无力升学的普通的中学毕业生,虽无职业,亦并不列在失业者之内的。普通中学教育所授的只是一种生活能力的坯材,不是某种生活方面的特殊定形的技能。普通中学的毕业生只是一个身心能力较已发达了的人,并不是有素养的工人商人或其他的职业者。他们能升学的须由此再进求职业的知识,无力升学的也当就性之所近,力所能及,觅得一种事做,从事于实际的职业的陶冶。用比喻来说,既成的职业者和职业方向已决定了的专门大学的毕业生是器物,而中学毕业生尚是造器物的原料,器物因有一定的用途,销路有好有坏,至于原料,用途不如器物的有一定限制,销路应较器物自由。故就一般情形而论,中学生的出路问题,照理不如一般失业问题的紧迫。如果中学生的出路要成问题,那末高小毕业生的出路也要成问题,甚而至于初小毕业生的出路也都要成问题。那就成为全体国民的出路问题,不是中学生的出路问题了。
说虽如此,却不能适用于中国。中国的中学生确有出路问题,而且问题的严重性不下于一般的失业问题。石惠福君的自杀就是证明。石惠福君的自杀人已知道,此外不知道的恐怕还有,将来也许陆续会有这种不幸发生。至于一时虽不自杀,而用了潦倒颓废的手段慢性地在那里自杀的青年,其数更不堪设想哩。
中学生的出路何以在中国成为问题,而且如此严重,其原因当然很多。世界的、国际的及社会的、政治的原因,现在不提,且就中学教育及学生本身加以考察。
先就中学教育说:
中国的教育制度是模仿别国的,可是模仿来的只是一个形式,内容却仍是“之乎者也”(现在改作“的了吗呢”)式的科举式的老斯文。在中国求学叫做读书,不论其学艺术、学医药、学工业,甚至于学体操,都叫做读书。普通的中学无工场,无农场,即使有了农场与工场,也不劳动,只是当作一种教师时间的切卖所而已。除了几张挂图几架简单的理化仪器以外,彻头彻尾是书本(而且只是教科书)的教育。先生拿了书上堂下堂,学生拿了书上班退班。腰间系一条麻绳与小刀,带起有边的帽子,提着木棍,就是童子军;挂幅中山像,每周月曜向他鞠三个躬,静默三分钟,就是党化教育;各处通路钉几块“大同路”“平等路”“三民路”的牌子,就是公民教育。十月十日白相一天,每次下课休息十分钟,先生口口声声“诸位同学”,校工口口声声“少爷小姐”,三年毕业,文凭一张,如要升入高中,再这样地来三年。这是普通中学教育的实况。中学校的墙壁上或廊柱上虽明明用了隶书或是魏碑写着“打破封建制度”的标语,其实中学校本身就是封建制度的化身,而且还是封建思想的养成所。试问这成千成万的“诸位同学”和“少爷小姐”走出校门,除了有老米饭可吃,或是有钱升学的,叫他们到哪里去呢?当然是问题了。
以上是就中等教育的精神说的。让我们再就了中学校的制度来看:中国在中学制度上曾行过双轨制,一方有纯粹的中学校,一方别有甲种实业学校。自学制改革以后,取消双轨制,于纯粹的中学校中附带各种职业科。可是改革以来,高中于文理二科以外,除了设备不必大花钱的师范科商科等外,不闻附有别种门类的职业科。今则且并正统的文理二科亦许不设,得改为混沌的普通科了。至于初中的职业预施,更无所闻。
学校原该使各阶段可以独立。中国的学制从系统图上看去,似乎也可以言之成理,划分自由。可是这张系统表却是一张不能兑现的支票,实际是高小为初中的预备,初中为高中的预备,高中为大学的预备(大学呢,又是出洋的预备)而已。下级各为上级的预备,在下级终止的就做了牺牲,这牺牲以中学一段为最惨酷。因为就时期说,中学时代是青年期与成年期的交点,一遭蹉跎,有关于其终身。就经济状况说,中学生兼有富者、小康者与微寒者三种等级,富者且不提,小康者与微寒者是大都无力升学与出洋的。不及成器,半途而废,结果也是毕生受害。
就实际情形看来,中国的中学校本身已在暴露着空虚与破绽,已在自己种毒的途上了。它一壁无目的地养成了许多封建式的“诸位同学”与“少爷小姐”,一壁除了升学以外不预计及他们的去路。这种教育真值得诅咒。老实说吧,中学校自己已在那里自杀了,中学校毕业生石君的自杀,可以认作中学校自杀的朕兆。
再说学生。
从理论上说来,学生思想行为的如何,能力的优劣,大半该由教育者或学校负责的。这话的确度在实际上也许要打折扣,尤其不能适用于中国。中国的教育界内容既空虚,而且变动极多。我所居的附近有一个中学校,成立不过七八年,在我所知道的中学校中比较要算变动很少的,可是也每年总有大部分的教职员更动。那里一路植有杨柳,我于学期之末,眼见交往初熟的人带着行李走了,总要黯然地记起“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的词句来,同时感到现今教育界的不安定。觉得在这样传舍似的教育界,即使有热心肯对学生负责的教育者,责任也无从负起。一个学生从入学起至毕业止,难得有始终戴一个人为校长,一门功课由一个教师授完的。据一个从济南来的朋友说,山东于最近半个月内更换了三个教育厅长,真是“五日京兆”了。我想教育厅长如此,那么校长与教员的变动的剧烈,恐怕要如洗牌时的麻雀牌了吧。
话不觉说得太絮烦了,但我的意思只在借此一端说明中国教育界的不能负教育的责任而已。除了不安定以外,中国的教育界缺点当然还多,这里不备举。在这种不能负责任的教育的环境之下,学生自身如不自己觉醒,真是危险之至。自己教育在教育上原是很重要的事,而在中国的学生更加重要。
第一要紧的是时代与地位的自觉。关于此,我在本志的创刊号曾一度论及。现在学校的环境里,很有许多可以贻害青年的东西,足使青年堕入五里雾中,受其迷醉。现在的学校差不多谈不到身心的锻炼,全体充满着虚伪的空气:明明是初步的学习,却彼此号称“研究”;明明是胡闹,却称曰“浪漫”;饭厅有风潮了,总是厨“役”不好;工人名曰:“校役”;什么“诸君是将来的中坚分子”咧,“努力革命事业”咧,“读书可以救国”咧,诸如此类的迷药,尽力地向青年灌注。试问,青年住在这幻想的蜃楼里,一旦走出校门,其幻灭将怎样啊。石惠福君的宁自杀不当巡警,实是千该万该。因为巡警不是“中坚分子”,做巡警不好算“革命事业”,也不好算“救国”的。
中学生在中学校里“研究”了三年或六年,大家都想作所谓“中坚分子”,都想做所谓“革命事业”,都要尽所谓“救国”的天职,于是本已困难万分的中学生的出路更增加其困难性,除了有“好亲戚援引,阔同乡帮助”的幸运儿以外,恐怕只有石惠福君所走的死路一条了。
因为石惠福君的遗书里有关于他父亲的话,我顺便也在这里向作父母的人说几句话。
使子女受教育原是父母的责任。可是现今理想社会还未实现,财产私有制度尚未废除,什么都要钱,教育费为数又大。当你未送子女入中学校以前,你须得摸摸你的荷包看,万一你觉得财力不够使你的子女于中学毕业后更升学,你就须把送子女入中学的事加以踌躇考虑。为你计,为你的子女计,与其虚荣地强思使门楣生色,也许还是不入中学,或不升高中,以高小或初中毕业的资格直接去谋相当的职业为是。
培植子女,在普通的家庭看来是一种商业的投资。
“念书为的做事,挣钱养家”,这不单是石惠福君父亲的话,恐怕是一般父母的话吧。这种素朴的投机的心理虽可鄙薄,也大足同情。但现在已不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了,教育的投机事业未必稳定。纵使有大大的本钱,把子女变成了学士或博士,也未必一定能挣钱养家。至于本钱微小的,一不留心,反足使子女半途而废,其害自更甚了。卢梭以为富人之子应受教育,至于穷人之于子必受教育,可由环境去收得教育。故他在《爱弥尔》里所处理的理想的孩子就是一个富者之子。这原是一种偏激之说,但在现代经济制度之下,特别的在现在中国的教育情形之下,是值得一顾的话。中学生毕业后无力升学,穷于出路,这也许大半是父母当时茫茫然使子女入中学之故,做父母的应同负责任。中国的中学校的各阶段不能独立,名为可附带各种职业科,而其实只是空言。在这状态未改正以前,我敢奉劝中流以下的家庭父母勿轻率地送子女入中学校。
以上是我因闻石惠福君之自杀而感到的种种。我和石君未曾相识,不知其家庭如何,境况如何,精神上有无疾病,曾从哪一个中学校毕业,是初中抑是高中,只是凭了友人所寄来新闻记载,当作一个抽象的中学生问题加以考察而已。话虽已说得不少,在读者眼中也许只是照例的旁观论调,等于我在开端所说的“验得某人委系自杀身死……”的法官口吻,亦未可知。但我自信并不如此。
还有,我所说的只是消极的指摘,别无积极的改进方案。这也许会使读者不满。积极的改进方案原该想的,可是我非其人。教育部,各省教育厅,都设有管领中等教育的官吏,想来都在考案着,请读者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