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楼梯上摔得鼻青眼肿。我只是一犹豫,我在想,我刚才迈的是哪一只脚,那么现在我又应该迈哪一只腿。总之,我经常就会不知道该迈哪只脚才好,我要么在伸左脚的同时也伸出了右脚,要么在该伸右脚的时候把左脚也伸出来了。于是我的身体没有了平衡,我摇摇欲坠,在我就要倒下去的时候,我又在想我到底是用哪只手来撑地,左手,右手,右手,左手……总之我哪只手都没有伸出去,我直绷绷就摔在了楼梯上,我的双手反绑在身后,指节僵硬,它们都想伸出来,但结果是它们都没有伸出来。于是我摔倒了。
我和叶青站在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很多颜色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那是车的颜色,红色,银色,黑色,白色,就像一条脏极了的河,流动着,没完没了。没有一辆车愿意让一让,它们都紧紧挨着,拼命摁喇叭,急吼吼地开过去了。我的眼睛盯着那些车子看,生活在城市的我们学会了抓住机遇,在车与车的缝隙中穿行,如果我踩着滑板,滚轴冰鞋,那会更快。
叶青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臂,叶青越来越瘦了,真的就像是一个骷髅。
“你攥得我要骨折了。”我说。叶青一言不发,更加用力地攥紧我。
“我怕被车撞死,真的。”叶青说,一张脸吓得惨白。
“你还怕过马路?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我说。我牵起叶青的手,叶青的手就像冬天的石头那样坚硬。她用力地掐我,她的长指甲很快就嵌进了我的肉里。我忍受着疼痛,就像牵着一个孩子那样,牵着叶青过了十字路口。我牵过很多人过马路,老太太,孩子,盲人,也许我长得并不凶恶,于是每个人都放心地把手交给我。我牵着她们过马路的时候感谢她们信任我。但这次是叶青,我只感觉到悲哀。
“叶青,辞职以后怎么样?”我说。
穿过马路的叶青恢复了正常,呵呵笑:“说实话,曾经很后悔,非常的后悔,现在是淡了,总之什么都改变不了了。我不会饿死,我的条件注定了我不会饱也不会饿,但日子确实是没有以前滋润了。”
“你要怎样滋润的生活呢?”我说。
“我不知道。总之我没有找到我最想要的,也许我的胃口太大了。”叶青说,“你怎么样,还和从前一样?”
“不太一样了。”我说,“我写字的时候都不安心。我写到鬼的时候就有一张鬼脸伸到我的面前,披头散发,流着浓黄的黏液,我写到刀的时候就有一把刀从窗口伸进来,明晃晃的利刀,闪着银白的光,我睡到床上耳朵边都有人在唱歌,破锣嗓门唱个不停。”
“因为你心中有恶,你写鬼才会怕鬼,你写刀才会有一把刀从窗口伸进来。”叶青说,“你太恶了。”
我大吃一惊。然后我开始反省自己,我大概真的是一个恶妇,我把鸡蛋糊泼了小林小姐一身,我给了楚峻老婆一个没有任何道理的耳光,我还说过,叶青你是一条寄生虫。
我想说点什么,但我看见叶青突然面朝下地倒在了商场的自动扶梯口,没有任何预兆地,她发出了一声闷响,“咚”的一声,眉眼都摔得不成样子了。我慌忙俯下身子去扶,但叶青一骨碌儿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敏捷得就像熟习了无数遍一样。
“我不知道该迈哪个脚才是。”叶青说,“我就像一只狼狈的狗,到处跌跤。”叶青的额角上有无数血痕,旧的新的,它们破坏了叶青的脸,二十四岁的叶青看上去就跟四十二岁一样。
我忍住了想要说点什么的欲望,我发现我面对的是一个和我相似的女人,在被管束的时候要反抗管束,压力很大,不被管束了,却要为着生计承受更多的压力。原来没有谁可以独立,经济的独立,人格的独立,压力无处不在,直到你死去,或者牵制理智的那根神经绷断。
“叶青以后你不要再出来了。”我说,“你还是呆在家里好了,不要上下楼梯,也不要过马路。”
我和叶青开始频繁地约会。叶青现在很空闲。我不知道叶青怎么处理了楚峻,总之楚峻已经处理了自己的老婆。我曾经以为她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结果所有的女人都很懦弱,就像小林小姐一样。我一直以为她会扑上来抓我的脸,但她只是站在地中央哭,哭得脂粉都掉了。三十岁女人的脸,残红的妆,布满了悲苦和忧愁。我也一样,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但我每天上下楼梯之前都要想半天,不然我就会摔个半死。
我在街对面看见叶青。我向叶青招手。叶青化着淡雅的妆,穿了一身红,神采奕奕。叶青敏捷地穿越马路,就像十九岁时候的叶青那样,扭动着年轻的腰身蹦蹦跳跳。叶青走得飞快,健康,活泼,无忧无虑。但我看见她突然就在马路中间停下来了,她死死地看住我,再也不往前走一步了。
我只看到那双眼睛,眼睛里什么也没有。“走啊,过来啊。”我大声喊,叶青看着我,还是停在原地,车流从她的身边飞过,就像流动的光束,全部都是黑色,肮脏的颜色。
“叶青!”我喊叫,我想动,到叶青的身边去,牵她的手,但我没有动,我一动也没有动,我也没有喊叫,我的嘴唇都没有嚅动。我只是像叶青那样,站在那儿,待在那儿了,不同的是,我在街的这边,而叶青还在街的中央。除了我们是静止的,其他的所有都还在流动,飞快地流动着。当所有的景物都停滞下来,当车流也停滞下来。叶青不见了。声音也没有了,喇叭的噪声,人发出的噪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一片寂静。只有车流中的一丝殷红,潺潺地流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