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旁的那个解放军半天没有说话,仔细地打量着我父亲,问:“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吗?”我爸回答:“全是真的。”坐在炕上的那个解放军问我爸:“你说你是说书艺人有什么证明?”我爸忙从衣袋里掏出弹三弦的牛角递给他们,他们像观赏古玩似的看了又看,问:“这是干什么用的?”我爸用手比画着:“这是弹三弦用的。”两个解放军有点儿不相信,又问:“你不说你是说书的吗?你会说什么书?”我爸说:“我会的书多了,《包公案》《薛刚反唐》《杨家将》《隋唐演义》等多了。”两个解放军很感好奇和意外,对我爸说:“你说一段我们听听。”于是我爸拉开架势,说了一段《薛刚反唐》,我发现那两位解放军听得挺入迷,不像刚才我们进屋时那么严肃了,接下来他们俩小声嘀咕了一阵,好像商量着什么,然后又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对我爸说:“那你就填个表吧。”我爸问:“填什么?”他们说:“姓名、年龄、籍贯、你家有几口人、为什么假冒国民党投诚士兵,都填到表上。”我爸尴尬地笑了一下:“同志,我没念过书不会写字。”他们俩说:“没念过书会说书,真是怪事。”其中一个说:“这么办吧,我替你写。”于是我爸又把经过讲了一遍,那位解放军认真地做着笔录,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给我爸重复地读了一遍,问我爸:“我记的对不对?”我爸说:“没错没错。”那人说:“签个字你会吧?”我爸说:“我就会写我姓单。”他们说:“那也行,你写吧。”于是我爸在下面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单”字。他们把记录放在抽屉里对我爸说:“你先回去吧,等我们请示了上级再决定。”我爸又敬了个不正规的军礼,带着我离开了办公室,我爸见着我妈把经过讲述了一遍,我妈急切地问:“他们态度如何?”我爸说:“好极了,一点儿也没难为我。”我妈又问:“他们相信你说的话吗?”我爸说:“看样子好像相信了,不过拿不准。”我妈长叹了一声:“唉!刀把子交给人家了,一切就听天由命吧!”刘玉庆两口子也凑过来打听,我爸又不厌其烦地详细介绍了经过,还动员刘玉庆去坦白,刘玉庆这个人既聪明又胆小,说什么也不敢去,简短截说,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过去了。
到了第二天吃罢早饭之后,外面响起了军号声,解放军命令所有的投诚起义人员列队集合,所有人的家属站成另一队,我看着我爸和刘玉庆都站在对面的队伍里了。接下来开始出发,我爸壮着胆子跑出队伍问那个给他登记的解放军军官:“同志,我都向你们坦白交代了,我也不是国民党起义官兵,也得跟着队伍走吗?”那位解放军说:“现在出发是赶奔吉林,到那块儿就有结果了,你就等着听信儿吧,现在暂时先跟家属分开。”我爸忙问:“家属上哪儿去啊?我们还能见面吗?”解放军说:“虽然分开了,目标是一致的,都要到吉林市。”说着再也不理我爸了。
我爸万般无奈又归了队,朝着我们招了招手,就随着队伍出发了。爸爸是我们一家的顶梁柱,他这一走,好像屋子都塌了。我们分开之后,随着家属大队也往吉林方向走,那条路我还记得非常清楚,就是顺着铁道线往前走。此时此刻,我们十四个人剩下了十二个人,十二个人分成三家,谁也顾不了谁了。我父亲走了,手里不准拿东西,只有身上套了几件衣服,余下的重载都落在了我和我妈身上,还有我的两个妹妹,小三和小四,我妈把包袱重新打理了一下,分成了四个小包,她背两个我背两个,两个妹妹也二一添作五,我妈背小四,我背我三妹(三妹才三岁,四妹一周岁多点儿)。众位请想,过去我们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脚下全是碎石头子儿,硌得脚掌子又酸又疼,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刻我病倒了,得的是痢疾,先是跑肚拉稀,走一会儿就得上厕所,哪有那么多厕所,我所说的厕所就是广阔的天地。我咬着牙肩上扛着两个包袱,身上背着我三妹,晃晃悠悠,两腿发软,天旋地转。我咬牙坚持着,走啊走啊,后来实在走不动了,我往道边一坐,把我三妹放到地上,拿包当枕头,再也动不了了。我妈急忙过来拉我:“全子,在这儿躺着可不行,你看人家都走了,要跟不上人家咱可怎么办?”我少气无力地说:“妈,我实在走不动了。”说话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烈日照着我的脸,我紧闭双眼,眼前直冒金花,腹内阵阵绞痛,十三岁的我突然想到了死,我心说就这么死到这儿也不错,省得吃苦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