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三尺半宽的竹制水桶里,郭威只觉得浑身上下下暖洋洋的。他不停地用汗巾擦拭着自己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直到完全搓红了。看着层层脱落地灰泥,他到想起郭家庄里大人嘲笑邋遢小孩的那句话,“看你身上的灰,能上几分好地了。”
郭威从来就不是一个在意自己身材的人,在郭家庄的十几年里,他每日除了读圣贤书,就是练那十八般武器。
他看着自己原本被日光暴晒的黝黑身材,在大兴城呆的这段日子里,竟变得有些白皙起来。不禁哑然失笑,“到底舒服日子过惯了!”
犹记得以前在郭家庄后山狩猎时,他可以连续几个月的奔波布置,现在不过癫了个把月的马车,就疲倦成这个样,说到底还是俗事缠身,没了锻炼的机会了。
热气很快充斥到他四周,郭威靠在水桶边上,大口地呼吸着,一来一回全身上下到是轻松了不少。
从大兴城出来后,郭威只觉得自己心中一直有一个结未曾打开。那便是今后如何处理与两位大舅哥的关系。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曾也不敢忘记自己的出身。
如果说郭威以前不明白老王爷为什么要收自己为关门弟子。现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他又好像看得清些了。
他开始有一个破坏者的觉悟了。或许他的使命,从来就是打破帝国政治的平静。凡是王府不能做的事,都应该他来挑明。
老王爷用二十多年的隐忍,换来了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因为他在当今天子赵昊身上实在看不到曙光了。他作为太祖嫡亲血脉,不能容忍赵氏江山拱手于人。
这二十年,是天子赵昊愈来愈无能的二十年。
这二十年,是八王爷赵睿放弃亲情的二十年。他与天子的叔侄情分随着这段岁月慢慢地逝去了。就算哪一天,他站出来直指太极宫,心里也不会有负担了。
二十年前,郭威还未出生,但在最后的岁月里,他被迫卷到了波澜壮阔的大变革里,他被赋予了层层撕开这粉饰太平的面纱。
郭威今日于‘安泰居’洗的不仅是他身上的污垢,还有那天下诸多人的野心。他一个偏远乡村无依无靠之人,突然有一天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他窃喜过,他癫狂过,他脚踏实地过,但今日他的心思飞跃了起来。
他像是开窍了一般,他可以不在乎名誉,他可以不在乎牺牲什么。他要做的就是如同那古代刺客一样,将这片寰宇给杀个干干净净。
他郭威要杀尽世间尸位素餐之人,他郭威要杀进尽世间沽名钓誉之人,他郭威要为那些苦苦不得志的人杀出一个新命运来。
不管自己是天下这部大棋局里什么样的角色,郭威都坚信他能杀出一条出路来。因为他对命运也有了几分不甘。
郭威除了每次从王府的‘谍报’里获取河西诸郡的情况,实在找不到与那两位战功赫赫地王府嫡孙有任何交集的机会。
赵华无故对自己心生冷淡与敌意,一直是他搞不明白的。
对外除了刚开始在大兴城为了一些无辜百姓的利益,郭威打着八王府的旗号狐假虎威过。其余的时间他低调的如同一条死狗一样。
他什么时候不清楚过自己的定位过?
‘他郭威不过八王府的一条走狗!等他哪一天叫不动了,我看他家主子怎么收拾他!恶狗从来都是猖狂不起来的,不信走着瞧!’
这种羞辱性的话,他郭威不知一次地通过别人听过。
都说大象从在乎蝼蚁说什么,可是郭威苦恼过,曾经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如果有一天踏上官场,他要做这世上,最清明、最能干的官,可是时间久了,见的多了,郭威只觉得自己不过一痴人说梦。
‘古玩会’上‘莫名其妙’地‘死’的一个女子,今日他郭威走到哪里,只要一亮出身份,这笔帐不出意外就得他扛。可是真相是当天除了杨国舅与李如意哪个受伤了?
帝都大兴城外,多少百姓在自己离开前,欢呼雀跃着。
那个时候郭威是感到自己有些不值的,他自己出身底层,突然有一天却被他的‘兄弟们’给抛弃了,那种锥心之痛,旁人是不会理解的。
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当他到了西海郡,当他开始改革,当他开始兵强马壮,当他开始一怒而天下惊的时候,他获悉了曾经的真相。
是安康公主的父亲,即赵华,亲手毁掉了郭威后来微不足道当时却视若生命的‘青天大老爷’形象,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要断了他的后路。就是哪怕有一天,要郭威外放时,也绝不敢忘记八王府的烙印。
其实很早地时候,王府就有了要与赵昊决裂的打算。老王爷可以不在乎郭威的根枝末节,但赵华绝不容忍他家的天下再次落到外人手上。
后来在老王爷‘就义’的那段日子里,他郭威真正的听到了赵华的心里话,“你这条狗,难不成长出牙齿后,就忘了该朝谁摇尾乞怜了。”
天可犹怜,他郭威几时不清楚会有这一天的发生。那是一个令郭家六万铁骑黯然失色的一天,他们的最高统帅于高山之巅一人痛哭。
郭威躺在水桶里,肆意地伸着懒腰,舒服时干脆站立起来,眼看水温日渐降了下去,他依旧不肯出来。闲来无事,双手捧过那掺杂着白灰的浊水,慢慢地洒到头顶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虽然很脏,但他心底不知为何到清明了许多。
他在等某一件东西,一个安插在安泰居多年的谍子送来的东西,他也不知是什么。
门外送酒菜的人不知来了多少趟了,他拖延了一遍又一遍,郭威不在乎那个叫牛二的人在心里,痛骂他多少次。毕竟他今日来‘安泰居’是没有打招呼的,他要那个默默无闻的人注意到自己这个刁钻的客人。
‘胡人把式太大了,公子不一定驾驭得了啊!’终于门外有一人嘟嘟囔囔地说了这一句话。
对于这种浑话,郭威也搞不明白,唐爷为什么遣人这样说来做。但他还是兴冲冲地裹着东西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