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是人类历史文化的遗存。
老井是古城沧桑变迁的见证。
自幼生活在嘉陵江畔一座千年古城的北边,也就是今天人们常说的城乡结合部,那个地方连街名也很古怪俗气,曰郎家拐。其得名缘于何处均已无从查考,后来仅知早于民国十五年(1926年)前就有此官方称谓了。多年以后虽曾一度改名为反帝路,但后来又恢复为郎家拐;再后来又撤旧建新,钢筋水泥取代了青瓦泥墙,水泥路面替代了青石板街道,门前的洋槐树也变成了一根根路灯杆子。翻来覆去任时局调弄,面目虽早已全非但铭刻在记忆最深处的,还是“郎家拐街”71号。
出门往左约1000米处便是当时这座小城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东门口,往右经过三四户人家再右拐就是王爷庙街,在小巷的尽头右边,也即文昌宫(原国营县酒厂所在地)对面有一口老井,这就是滋养哺育周边人丁的无名老井了。老井周边较为空旷,井上面也没有草屋之类的遮盖,在由巷口到井边不长的石板路两边,常有不知名的杂草野花之类点缀着周边旮旯,也点缀着一年四季。
“阆秀于水多古井,城内城外数不清”。但有名的古井都在城内,不仅古老,而且显赫,什么“凤凰井”“灵液井”“黉学井”“白鹤井”等等,对于生活在城市边缘的我,只能是“可敬而不可亲”。记忆中的那口无名老井,没有井台只有不高的井沿,一架很粗实的辘轳横卧其上。从井中取水要先将水桶拴在井绳上,用辘轳放下,用力太轻桶会浮在水面装不进水,重了又会因与水面撞击而打烂木桶;往上绞动时又要防止悬转上升的水桶与井壁发生碰撞,同时还要考虑提桶的方便、省力,这看似简单的体力劳动其实并不简单。支撑辘轳的两个支架处早已被磨损得溜光凹陷,似乎永远在默默诉说着岁月流逝的无情。常年在此取水的除了有劳动力、有水桶的人户外,就只有一位水夫(当时并没有这样的“尊称”,权且借鉴车夫、伙夫、马夫之称谓)。此人满脸络腮胡,身体很结实,面容也不算凶煞,但记忆中几乎没有听他说过多余的话。因为每当大人使唤小儿“去喊担水来”时,都要叮嘱几句:“不要跟他多说,他是坏人!”
模糊的记忆中,“坏人”好像曾因在万恶的旧社会当过几天伪军连长,但在那个时代,“坏人”究竟有多坏、怎么坏法并不需要深究,只要定性为“坏人”,一般不是“历反”就是“现反”,就是“牛鬼蛇神”,就必须站稳立场划清界限,这在当时是妇孺皆知颠扑不破的革命真理。当然,正因为一再被告诫他是“坏人”,就像今天电视上不断强化认知的广告一样,反而让你因为他是身边一位与众不同的角色、是另类人物的标本而受到了特别“注视”,以至岁月过去了多少个寒暑,至今脑中还偶尔浮现出他的相貌来。“坏人”似乎人并不“坏”,因为吃水用水还得依靠他,而且随喊随到(至少态度并不坏),一般不用再喊第二次他就会记住。只是懵懂幼小的心灵中隐约不解的是难道不怕“坏人”在“进口”货物中作恶使坏吗?有劳力的人家可以自食其力,像我们这种人家只能靠每挑水二分钱(相当于当时卖给小贩一支牙膏皮或一枚古币的价)买水来吃。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辘轳转了多少圈,井水汲了多少桶,“坏人”在附近的人家中出入了多少回,直到老井的水把我浇灌成人离开这城市一隅,似乎再也没有去关注过“坏人”了,再也不知道自来水的前辈“井水”还存在过了。一夜之间,城市的面容也随着老井的毁灭、遗忘而有了今非昔比的变迁。
出门往右不足50米再左拐,沿着一条东西向的无名阡陌小道,径直走过一多半后,路的左边便是位于蔬菜社(当时称“菜农”“园户”)七队的奶妈家。奶妈本姓王但其丈夫姓李,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叫她李妈。据老人们讲我第一次被抱到李妈家时,是来到人世间还只有几天,因为生母缺奶又恰逢勒紧裤带“大跃进”的时代,只好托人找到李妈,也算是机缘巧合,命里注定吧,嗷嗷待哺、命悬一线的一只“窝猪儿”,从此便捡回一条小命。到了能够完全直立行走以后,李妈还经常到家里来帮这帮那,嘘寒问暖,或者送点小菜之类。后来生母长年重病卧床,家父又忙于大丝厂的革命和生产,家里还有小我3岁的胞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自不待言了。特别是隆冬数九,两只小手经常冻得又红又肿,溃烂流脓,这时候就特别企盼李妈的身影出现。不到10岁时的那年春天,生母又撒手人寰,我只好再次被寄养到了李妈家。这期间除了接受“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熏陶,大部分时间就是同李妈家人一起到菜地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路,像用戽斗扯水、用连枷打菜籽、用枪苗子铲草等等,都是这期间学来的人生“技艺”。
李妈干地里活是好手,做起家务也很麻利,印象中李妈好像永远都只有从容、淡定、练达的表情。她虽然话不多,但似乎特别受听,除了诸如“世上只有白鸡白鸭,从来没有白事”“自古只有肉恶(污染的意思)水,从来哪有水恶肉”“白鹤朝朝忙,哪儿饿死的有青桩”(按:“青桩”是当地对苍鹭的俗称)、“叫声娃儿莫要夸,还有三月桐子花”“没得哪个麦子就占不住哪个磨子”等等,许许多多言语简单、寓意深刻、说理透彻的民谚俗语,像一部博大精深的百科全书,让你过耳难忘、受益终身。印象最深的还是为吓唬幼时的我不要乱跑,曾多次说:“外面有个忙人人,你出去了他就要把你抱走。”也许这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警示,也许是她老人家真的就悟透了什么,总之直到过去了40多个春秋,李妈也在今夏永远长眠在盘龙山公墓之后,我才仿佛明白了这“忙”字拆开来看原来就是“心亡”!心都死了,人不就是行尸走肉吗?!李妈在那个天天为生计而操劳的年代,虽然身不由己却还是洞察到人之生命的真谛,我有时真的不得不竭力去回味、去追忆李妈还有多少充满哲理睿智的醒世忠告,当初从耳边悄悄地流走了。
时间就这样在若有若无中被打发。“坏人”看不见了,“喊人挑水”也成了李妈家里人自己去挑,耳边也没有了“有烂片——卖吗”“补——锅——哦——”“(有)粪——挑——没得”之类的市井叫卖声,但整个童年的生活就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永远定格在记忆的深处。
在“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岁月,人们与古城的每一口老井都有种很深很深的情结。质朴、纯洁的井水就像母亲的乳汁在哺育的同时,也倾注了许多“甘于处下,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品格,诚如当地县志所载:“风土既近北方,水泉亦与北方无异。而民气之敦固质实,并可于此验之。”因此,当得知早在《神龙本草》中祖先就将水分为30多种;后来又得知日本的江本胜博士发现水也完全能感知到人的语言、意识时,我幡然醒悟到:也许天然井水常年被大地自然滋润的缘故吧,在那个纯真年代里,老井本身就有种心定神闲的气韵,也同样具有低调、感恩、敬畏的人文情怀和人格操守,而不像施用了氯气消毒杀菌后的自来水那样,在哗哗流淌中总是表现得那样浮躁、恣意和张狂。因此,既饮用不同的水,岂不浸润出不同的品质来?
可惜的是在这座古城里,文物遗存太多,历史太厚重,以致曾经有过的许许多多老井,而今大都被废弃毁灭,仅仅留下了诸如熊公井、松华井、东坛井、合碧井、杨天井等的传说故事供人们闲时想象和凭吊,就连当地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上也难以见其踪影。更不说享受到诸如长沙市的“白沙井”那样的景观待遇和保留值得传承的人文价值了。
据说,一个民族存在的标志就在于它的民俗文化,而民俗文化的本质就是特定地域的一种生活方式,是历史文化的残留物。但这毕竟还没有成为当今有话语权人士的共识。因此与每一口古井、老井相关的人文史实终将会在民间记忆中渐行渐远,直至模糊遗忘。心底里难以抹去的那口无名老井,后来虽经考证系清末西方传教士挖掘的福祉,也仍难逃湮灭的厄运,因为整个地域文化、民俗风情都会在完成对一个特定历史阶段的见证后隐退、消逝,这种祸福相依、得失相伴的现象,或许就是现代人产生不知“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之困惑的根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