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迫近,天边大团大团的浮云飘摇,勾勒出一片瑰丽明媚。
宫灯早早地支起,从光华门一路沿到承影殿,富丽堂皇的大丽花轩妍开了满园。
该到的人,都已经陆陆续续落了座,有文臣武将、宗亲女眷,也有各地的青年才俊、名士风流。开阔的大殿,灯影阑珊,丝竹萦耳,席间饮酒赏乐的,互相免不了寒暄客套几句。
纳兰煌坐在一边自斟自饮,慕容萧也是不多话,倒是秋慕云保持着一贯淡定的笑容,与旁边几人相谈甚和。撇过头来,他似是有意无意地对着初染笑道:“风姑娘,想不到咱们又见面了。凤城一别已多日,不知姑娘一切可好?”
“是。”初染礼节性地点点头:“劳烦秋相挂心了。”
“那便好。慕容公子做事一向妥帖,想来对姑娘也是颇为照顾。——当日穆亭失礼,差点伤了姑娘,真是过意不去。”秋慕云话里有话,目光锁住初染的一举一动,不出所料,他在她脸上找到了一丝不自在。
毓缡......念着这个名字,她又仿佛忆起那一个天阴的午后,他立于旷野冬风,眉目安静。
“他......”
“他攻下了整个南境,现下已回了凤城。”猜到初染的心思,秋慕云轻声道,尔后话音一转,故意拖长了语调,“只可惜——”
意味深长地看了初染一眼,秋慕云很是惋惜地叹道:“那一天的他,像疯了一样呢......就这样单枪匹马地冲过来,背上还插着断箭,当真是不要命的人哪......”
什么?!一个恍惚,初染手中的杯子“啪嗒”落在裙裾上,湿了一小片,残留的茶叶梗子狼狈地沾着。
他,受了伤?!
“怎么了?”慕容萧听见响动挪了身子过来,看她无措的模样,边替她整衣服,边故意戏谑,“看你今儿魂不守舍的,敢情真是撞鬼了不成!”
初染怔怔地不言语,许久,看着眼前晃动的手指,这才渐渐缓过神来。掩下翻腾的心绪,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可脑袋立马被重重叩了一记,耳边是慕容萧宠溺的嗔责:“你这人,都这么大了还那么糊涂,万一以后落了单,可叫人怎么放心。”
“又不要你管,你着什么急!”初染吸了吸鼻子顶道,却又被他莞尔的模样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低落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望了眼调笑的两人,秋慕云弯了弯嘴角,又继续低头饮酒。
“端华公主到——”随着黄门一声尖细的长喝,原本喧闹的大殿忽的静了下来,乐伶舞姬有序地垂首退至一旁。
星光烛影,一身绛紫的罗裙曳地,一靥明艳的玉面芙蓉,璎珞流苏,风髻雾鬓,顾盼回眸之间,艳逸瑰姿,步步生莲。面对众人赞叹的目光,凤端华只是唇绛一抿,一笑而过。稳稳当当上前拜倒,她扬眉恭声请安:“父皇万安。”
“皇儿快起。”凤钦沅面色和蔼,看着那娉婷身姿,显然很是满意和欢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他抬手示意她过去,指了指右下侧的位置。
凤端华没有依言,冲皇帝盈盈一福,她转身过来,笑吟吟地逡巡着众宾客,剪水般的澹澹瞳仁在掠过慕容萧时稍稍一顿,再平静地扫了过去。“端华在此有礼了。——今日是端华生辰,却劳烦诸位远道而来,实在不甚感激。方才听人弹唱‘雨霖铃’,一时心动,于是作了曲‘念奴娇’,不如就谈给大家听听解解乏,可好?”
“公主画艺精湛,至于琴音,就洗耳恭听了。”秋慕云一句话把众人说得百思不得其解。那日洗尘宴,不是已经听过了么?只有慕容萧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这凤端华,正是那日的黄衣侍女,而非帘中抚琴之人。
凤端华颔首,尔后缓步在琴前坐下,稍稍调试几声。“铮”,一记突如其来的高亢之音,揭开了该曲的序幕。不同于刚才的婉转轻柔,这弦弦拨动之中是无尽的畅然快意,豪迈奔放。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嘈嘈切切错杂弹,那转轴拨弦的女子这样扬眉高歌。
说不尽的酣畅淋漓,道不尽的广厦千万。
原来,这就是凤端华。不似她想象中的较弱贵气,而是在风云惊变之时,也可笑傲众生的女子。她有一种光芒,这种光芒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就连一脸淡然的慕容萧,也露出了激赏的表情。
包括,她。
一直到酒宴散去,初染还在回想刚才的情境。
“靖宁王爷请留步。”
有些陌生而圆润的声音。初染转身,却见凤端华静立于不远的树下。
慕容萧点头回礼:“公主有何见教?”
凤端华没有急着回答,反倒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初染,然后抿唇笑道:“端华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爷解惑?”
“请说。”
“王爷何以知晓端华身份?”刚才大殿之上,在所有的赞叹和诧异里,唯有他的目光一片宁静。究竟那日,她是哪里让他看出了端倪?
闻言,慕容萧笑答:“是眼睛,一个有些这样眼睛的人,不会只是婢女。”
“哦?”凤端华讶然,“这倒是个奇怪的理由。”
“‘莲塘西风吹香散’,若我记得不错,这‘吹香’二字是公主亲笔?”
“不错。”凤端华点头。
“‘吹香’二字看似香艳,实则暗藏乾坤,解法不同,意思也就不同。”慕容萧缓缓道来,“秋相此说本是不错的,可偏偏这里不是柒澜,也不是曦凰。——栖梧四季如春,荷花是开不艳的,所以公主那时候才笑了。而且——皇上有女无数,当日他口中的‘小女’,未必就是公主你。”
“呵呵。”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凤端华眸光骤亮:“想不到,竟只有王爷一人解得此语。——其实这里的‘香’字,指的是大丽花。”说着,她折下圃中一朵托在掌心,置于慕容萧跟前:“只有这般美丽的花,才会在宫城里艳冠群芳,王爷以为呢?”
“天下女子,端华无双”,够胆说出此话的女子,断不会吟这“莲塘西风吹香散”。
慕容萧一笑,作揖告辞。
待二人身影走远,凤钦沅这才从不远的亭中走出:“皇儿,这几个人你也都见了,觉得如何啊?”秋慕云、纳兰煌、慕容萧,这三个是最拔尖的人物。
“纳兰煌过傲,秋慕云过淡,慕容萧过冷。”
“这么说,皇儿是一个没瞧上?”凤钦沅有些无奈。
“也不是。”凤端华看着慕容萧离去的方向,不由地笑起来。纳兰煌是出众,但这个男人过于自我;秋慕云是优雅,但这个男人的眼睛,淡得没有一丝温度。
见状,凤钦沅眯起了眼睛,嘴角轻扬:“这么说你是有主意了?——皇儿,我早就说过他是最好的,你偏不信。怎样,现在知道父皇没有骗你了吧?”
“自己的夫婿当然要瞧仔细了,以后可是我嫁,又不是父皇嫁。”凤端华拽着凤钦沅的手臂娇笑,煞是率真可爱。
“不过,他对你的确有些冷淡。”凤钦沅想起那个捉摸不透的男人,心里泛起隐忧,“而且你也看到了,他对那个女人挺上心。”
“怎么,父皇对女儿没信心么?”凤端华不依了,“他纵是喜欢她又怎样,父皇说过的,慕容萧是个权利欲极强的男人,只要他在庙堂一天,他就没有选择。”
虽只是短暂一瞥,但她看得出来,刚才那个女子有着令人止息的美,甚至让她都有了片刻的怔忪。可那又怎么样?!她不是凤端华,也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她!
“父皇,也许我不是天底下最美的,但栖梧的第一公主,不会输给任何人。自小苦学的一切,盛名,还有尊贵的地位,父皇,我是那么幸运而骄傲地拥有着别人羡艳的全部。我要的东西,怎么可能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