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你不一样。”初染冷漠地回答。
“不一样?”看着初染的表情,毓缡冷笑,他指着舒莲,一字一字地戳破她的谎言,“我和他身上沾的腥味,这辈子都是洗不干净的。而我与你,还有她,其实也是同类人,不是吗?”
“笑话。”初染撇过头,仿佛是自言自语,“我怎么可能跟你一样,我这辈子都不要像了你。”
“你敢说刚才你就没有耍一点手段吗?”毓缡毫不留情地撕开她的伪装,因为一个愿意放下尊严来求取生命的人,是不会轻易绝望的。她刚才那些话,并非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他身后的那个人,她很聪明地利用了苍玄的愧疚和不忍。但是出乎意料,刀挥下的那刻,心惊的却不只是他。
原来,他以为这不过是泠月为了救人想出的把戏,可没想到,那个女子却是冲着她而来。他本是可以阻止的,但出手的时候,芙蓉的一句话让他又选择了旁观。她说:苦肉计人人会使,她这么聪明,小心为上才好。
的确,在不能完全确定以前,任何事都会有变数。而这个女子,毕竟是外人。
“如果你会救我,我又何必去做最讨厌的事。”初染顿时冲他大吼,眼睛里氤氲起薄薄的雾气,“你怎么会那么冷血,在江湖这么多年,我不相信你连真假都分不出来!你说我们是同类人,可我至少不会像你一样,空有一副躯壳却无心无魂。我会哭会笑会爱会恨,就连她,至少也可以为了自己的亲人去流血奔命。可你呢,你的眼睛里只有你自己,你信的人也只有你自己。”指着自己的心窝,初染冷冷笑道:“你的这里,早就被人掏空了。”
“你......”看着眼前不怕死挑衅他的女子,毓缡的心仿佛被尖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割着,陈年的痛也随着新增的伤口流出血来,他的手死命地握紧成拳。“你再说一次。”
“我说,像你这样的人,即使得到天下又如何?!踩着别人的尸体,机关算尽,这样很了不起是不是?!”初染依旧昂头,“等你老了累了走不动了,也不会有人在你身边,没有人可以想,没有人可以爱!你的子孙会躲你怕你,你的爹娘在地下也会为你悲哀!”
看着那高高扬起的手,初染的唇边透出一丝讥讽,头更是向高抬了一抬,眼神桀骜。“想打我是不是,好啊,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可是,她预期中的手却迟迟没有挥下,而是缓缓在空中紧紧扣住,用力地捏着,仿佛里面有什么他憎恶的东西,突起的青筋道道交错。这个冷硬的男人,第一次露出了那么可怕的表情。喜怒不形于色,今天的他,一定恨不得杀了她吧,因为没有人敢对凤城的主人这样说话。
她也一定是疯了,为了活着,她甚至不惜向他低头。可是现在,明知道不该惹恼这个主掌着自己生命的男人,却还是忍不住。冷静下来想想,他有什么理由非要救呢?原来错的人,是她,无理取闹的人,也是她。
他会不会真的杀了她?
初染突然有些害怕起来,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些什么。看着那张脸,她仿佛感到了一种深沉的痛,但这种痛却不是自己的。
拳头终于狠狠地砸下,不过没有落在初染的身上,而是落在旁边的红木柱子上。木屑混着猩红的血,突兀在她的视线里。再看,那双暴怒的眸子已经掩去了所有感情,冷寂如昔。他看着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浓重雾气里隐约的,是淡淡的悲色,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说的对,连我也不知道,我把心丢在哪儿了......”
“你......”初染万万没有想到,他竟说了这样一句话。
“苍,把她带回沁水居。”说完,他转身离开,神色如常。水芙蓉拧眉片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欲言又止,冷冷看了初染一眼,也随着毓缡一并走了。
一黑一红,黑得深邃,红,亦红得迷离。两种天差地别的颜色,此刻却很是和谐。
听雨轩,很好听的名,也很飘逸俊秀的字,可是出于他手?
头顶的天,已经渐渐染上了殷红,许是晚风的缘故,初染忽觉得冷起来,颈间的伤痕更是一阵冰凉,她都不知道,那附着的究竟是血还是水。怔忪间,她的身上多了件蓝色的长衫,转头看去,是苍玄淡漠的神色:“天凉了。”
初染“恩”了一声,随即抬头笑道:“要你亲自押送,真是荣幸之至。”话刚出口,悔意已起,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胡闹,是因为舒莲的出现,还是她的心里终究有着过不去的坎,有那一份挥之不去的恨。
“你该怨我的。”他撇过头去,神色黯然。
“算了。”闷闷地甩出这两个字,她快步而去,逃避吗?她不知道......她想恨他,可是每每看到这张脸,她又狠不下心肠。说到底,她还是心软,诚如毓缡所说:心有所累,必难成大业。大业?!她才不稀罕这什么劳什子东西,若可以选择,她只希望这一切都是梦,梦醒了,她依旧是桃花林里欢笑的女子,很傻很单纯。
“对不起,若不是我,她也不会......”苍玄的脚步愈走愈近,满负歉疚的声音,梦魇一般。对不起,又是这三个字。初染堵住耳朵,使劲儿地摇头:“我不要听,不要听!”姬苍玄,你可是在提醒我,那一日的我,是多么的蠢,蠢到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而让自己的手沾了血腥。
“对不起......”
“姬苍玄,你够了没有!”她终于冲着他大吼出声,拳,狠狠地锤在他身上,一下又一下,直到身子渐渐瘫软,声音也那般嘶哑起来,泪,忍不住渲泄而下,“对不起对不起,除了对我说这三个字,你还会说什么,姬苍玄,我从来都不稀罕你的道歉,我讨厌你,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我那么相信你,可你为什么还要骗我,你知不知道,除了哥哥,我就只有你了......”
“你别这样......”他跪下来扶住她,任她的头埋进他的怀里,“你哭了,你不要哭,好不好......”
他还是那么不会劝人,擦眼泪也很是笨拙。可是自从他选择了毓缡,他就不是以前护她怜他的人了。
倏地,初染推开他,狠狠地抹去眼泪,又恢复了原先的疏离,“你救了我,从今以后,我们两个就谁也不欠谁了。”
许久,苍玄才站起身来:“是我欠的你。”
“毓缡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这一回,所以你不欠我什么。”没有毓缡的首肯,他却私自救下了她,那个男人,不会罢休吧,即使,他是他的爱将。这一回,她的确是自私的。“而且,你还有事瞒着他,对不对?”说到这儿,她笑了起来。
苍玄不答。
“听说姬家人必须对主人绝对的忠诚。你可以为了他背叛我,怎么现在,又为了我去撒谎?!”因为毓缡,似乎根本不知道她替代哥哥一事,这三年来的种种,他都没有说吧。苍,你可是在愧疚?
“从最初的相遇,你们就算计好了,对不对?取得哥哥的信任,成为泠月的第一杀手,都是为了毁灭它的这一天。这么些年来,你替哥哥出生入死,又说要护我百般周全,难道都是假的么?”初染兀自言语,“你的眼睛,可也是用来欺骗的工具?我不懂,那个男人,他有什么好,你愿意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而水芙蓉,甘心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妻?”
“你在这里一天,我就护你一天,你会平安离开的。”没有解释,他只是说了那么一句。
桨声和着涟漪泛出几道柔和的色彩,黄昏下的飞鸟惊起,扑棱棱地拍着翅膀去了。天边那一抹殷红殷红的云霞像是嗜出了血,灿烂地有些眩目。
“罘主。”船靠了岸,几个家仆立刻上来牵了缆绳。许是太快的关系,初染的脚步有些不稳,苍玄伸过的手,也被她生生拂了开去。
头也不回,她兀自往阁楼走。
那伫立在水中的身影,像一堵厚实的墙,这边的人进不来,那边的人过不去。
他不知道,曾经的骄傲,居然成了后来迫不及待想要摆脱的包袱。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选错了,那手中的龙泉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她的笑容淡去了锋芒。
“苍,如果可以重头再来,你是选他,还是我?”
刚才,她那样问他。
可是他们都知道,做了的事情是无法回头的,他的身体里,流着姬氏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