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后,林齐留下来打扫卫生了,虽然打扫卫生这种事情对自己来说是再平常不过了,但是偏偏在周五下午大家都赶着放学回家的时候留下来,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张浩提着一袋垃圾,准备帮林齐拿去扔掉,走到楼梯拐角处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叶美靠在走廊的栏板上,正望向自己。因为视线翻转得仓促,光线突然刺进瞳孔而感到眼睛细微的痛感,下意识的咪了咪眼。
“啊,找我什么事?”张浩眼里散发出夕阳照射进去的细微光芒。
叶美吱唔了几下,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你一下关于林齐的事。”然后顿了顿继续说,“比如林齐为什么拒绝和佳宜一起演出?”声音在光线里徘徊,放大,放大,“为什么,拒绝。”…“拒绝、佳宜。”……
张浩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光,他睁大刚才半眯的眼睛,似乎毫不畏惧自己身后刺进眼里的夕阳。
很久以后,我们都会对自己的过往进行回忆吧,那些愿意的不愿意的,那些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冲击我们未眠的思绪的,那些总是在无数个梦境里反复被重现的过往,会被一个两个走进我们生命里的人或者我们自己抽丝剥茧般的一条一条拉扯出细节,似乎要像世人印证着什么。
林齐和张浩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两家之间隔着一栋房子,那栋房子的主人他们都很久没见过了,只是印象里有这么一个人罢了。但是那家房子的后院却成了他们两个人玩耍的秘密基地,院子里栽满了桃树、铁树、玫瑰花等各种植物。每当夏天阳光热辣的日子里,他们便会跑进去里面,看着无数太阳的锋芒从树叶与树叶的缝隙里穿过,在一大片一大片的树荫下躺着听风吹过的莎莎声。
那时候,林齐就常常跟张浩说“我以后想成为一个音乐制作人,做很多好听的音乐。”
但是因为家里经济相对比较困难,林齐从小一直渴望得到的一把民谣吉他,在一个又一个生日之后始终没有实现,每次跟林爸经过商店的时候,林齐总是会在玻璃橱窗前驻足,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把吉他安静地躺在货架上。而林爸也都看在眼里。
后来上了初中,利用暑假的时间,林齐找了份暑期工,攒足了买吉他的钱。林齐永远都会记得,买吉他的那天下午,在夏季的暴雨里,自己踩着漫过脚背的雨水,跑向那家商店,甚至能看见在踩进雨水里的瞬间,流淌的水面被砸出一个一个窟窿,雨水四散开去,就像电影里惯用的慢镜头。走出商店的时候,他把吉他背在身后,用塑料布包裹着,独自行走在大雨里忘了撑伞。他自己都分布清楚流向脸颊的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应该都有吧。只是从心底莫名的感觉不再空荡荡,不管是民谣吉他或是古典吉他,都会是沉甸甸的吧。
但是后来,因为中考没有考上最好的高中,林爸将他的吉他锁进了柜子里,在外人看来,成绩好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从小到大,所有的评语、所有的奖状、所有的奖学金,有关于“第一”的字眼全都被他拿下了。在父母看来,读好书就是唯一的出路,所以自己不能有失误。而在与全县最好的高中失之交臂后,林爸的举动就显得可以理解了。但是林齐习惯了与吉他相伴的日子,所以后来心情不好了好一阵子。
张浩把关于林齐的这些事告诉叶美,也只是想消除关于“为何拒绝与佳宜一起演出”这个疑虑。而叶美在听完张浩的讲述之后,那些砸在栏板上的泪水开始变得大颗起来。叶美把头朝下低低地靠着栏板,头发垂下看不见表情,只是肩膀微微抽动着。这一幕,着实把张浩吓了一跳。到后来张浩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后索性在旁边叫唤起来:“不要哭…不要哭…我去买水,哦不,我去买纸巾,啊,怎么办啊,我有带纸巾。”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整个一个小丑在旁边,一边掏口袋一边上串下跳。直到叶美被弄的哭笑不得。
夕阳从金黄变成了通红,顺着地平线的方向重重地逼近,那些跳动的思绪也在跟着燃烧,那些划过天空的飞机留下的被拖长的尾巴,越来越长,越来越大,像是有人撒向空中的棉花糖,能闻见甜腻的香味。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听完叶美讲述的关于林齐的事情的,当叶美告诉我:“佳宜,我想跟你讲个故事。”之后的十分钟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丑,不会逗别人开心的只会在角落哭泣的小丑。我竟然开始对自己对于外界的反应过于敏感与猜忌的情绪感到讨厌,别人无论怎么想怎么做都是别人的自由,更何况这回也只是自己多想了。我只是感觉自己的脸上开始变得烫起来,然后眼泪就止不住往外滚。还好是在叶美的面前,不会显得非常的尴尬。在我心里,叶美已经从“外人”这个字眼里排除掉了。我始终相信,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或者说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只要有那么一两个真心的朋友,那人生就不会太过孤单了。真的很难想像,自己才来到这个陌生的学校,就会因为听说了某个人的事情而泪流满面。是自己泪点太低了么?真是怪想法啊。这么说来,自己的人生还有太多的未知,我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们才会更加期待明天的到来吧。不过可以想像的是,当自己哭成泪人的时候,一定很难看。难看就难吧,反正没外人。
——2007年9月19日佳宜日记
张浩丢完垃圾回去后,找不到林齐,他走过教室的时候,门已经锁上了。探出头在四周观望一圈之后,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林齐的电话,手机响了几声没人接,只留下金属感强烈的女声从电话那头重复着中文和英文。张浩开始紧张起来,正常情况下,林齐不会一声不吭走开并且不接电话。渐渐的,各种想法冒出头顶,呼吸开始变得不均匀。像是有人用手捏着自己的肺,将里面的空气一下子挤干净,然后再让空气缓慢的灌进来。
在四周跑过之后,依然不见林齐,只觉得自己的背上变得越发的黏腻,汗水浸湿了T恤,让人觉得后背一阵一阵的难受。后来跑不动了,直接坐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等林齐。
天空已经渐渐失去了颜色,暗灰色的幕布压得越来越低,感觉直逼头顶。张浩用手擦了擦额头,试图甩掉那一层一层细密的汗。顺着手臂的方向望去,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朝自己走来。是熟悉的身影,当林齐走到张浩面前的时候,身影挡住了天空投下的仅存的那点光。
张浩情绪激动地站起来,站起来揪住林齐的衣领,靠近了说:“你小子跑哪去了,你知道……”
“我会参加演出。”林齐的声音里没有情绪。
张浩还没说完的话突兀地断在空气里,没了下文。
林齐说:“我去找班主任了,下周会参加演出的,他也同意了。”
张浩瞬间感觉手臂失去了力量,慢慢放了下去。他说:“我们回去吧。”
“我们回去吧。”这样的字句俨然就是林齐的口吻。却从张浩口中说出来,在墨色背景的暗淡光线里显得怪异,似乎哪里不对劲,可是却说不出来。
张浩下了楼梯走在前面,林齐跟在后面,几分钟里两人没说一句话,暮色里两个黑点朝大门口走去。张浩突然咧开嘴笑了,笑容在暮色里看不见,清淡得犹如一滴清水融进了墨水里没了踪影。他一边笑一边叫着往校门口跑去,笑声在淡墨色的空气里显得神秘却透彻。林齐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早已跑远了,只能在后面追着,“你小子耍我呐,给我站住,别跑,看我抓住不打死你。”
因为是星期五,很多寄宿生也都回家了。但佳宜和叶美没有回去,像她们这种家里离学校比较远的学生,都打算两周回家一次或者一个月回家一次。第一是因为路途远,第二是因为家里也没人在。像叶美就是因为后者的原因多些。
难得有个晚上不用晚自习,佳宜和叶美两个人也没打算这么早回宿舍,于是两个人在学校里悠闲地散步。相互讲述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初中生活、自己如何在十分钟里学会滑旱冰、自己如何识破公交车上的小偷、甚至自己如何拒绝某某男生的追求。
在学校里走动的学生已经寥寥无几,而几十米外的一栋教学楼里却灯火通明坐满了高三的学生,他们正埋着头在一盏盏日光灯下奋力抗争。可以想像头悬梁锥刺股的场景,灯光下一定有人头上扎着白色头巾,上面写着大大的“奋”或“斗”或者是“奋斗”。黑着眼圈只为把第三十道大题做完。而高一的学生们根本还没有一点紧张感,他们心中憧憬着的美好的高中生活才刚刚开始呢。或许我们应该庆幸吧,最起码现在是,佳宜没来由的这样想着。但是另她想不通的是“高考这座独木桥,走过去的人,他们的人生真的就会很好吗”,但是前人的感慨及老师家长的嘱托都是那样子说的,于是自己也就不敢随便推翻这个论断。佳宜在空气里摇了摇头,试图挥去那些缠绕在头顶的想法,不让它们在自己的脑袋上生根发芽。
她们走累了就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台阶上坐着,佳宜抬头看着天空,三三两两的星星挂在夜幕上,隐约能看见一两颗闪着白光,那就是超新星爆炸么?然后又非常诧异自己的想法竟然也充满了化学的气味。
从那样的思绪里逃出来,她把目光转向叶美,在微弱的路灯光线下,叶美的面容仿佛被笼罩上一层薄薄的纱,轻盈的透着光晕,在脸上一晃一晃的,显得别具一格。可是自己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觉得我怎么样?……我是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生活优越难以亲近的人?”佳宜说。
叶美说:“如果说太阳寓意着给人们带来希望,那么佳宜你就是月亮。”
“为什么是月亮。”
“因为月亮传承了太阳的光芒却不刺眼,它总是会在人们最寂寞最无助的时候陪伴着那些孤独的人,你就是那样的人。”
佳宜看着叶美的笑容在光晕里被暖黄色的微光磨上一层一层毛茸茸的边,接着两个人的笑声在夜色里渐渐消逝。
或许是女生之间吧,谈论的话题都比较感性或者幼稚,但是在多年以后重新回忆起来,却会感觉一层一层的温暖向自己包裹进来,那些幼稚的话语在时光的断层里露出具像,它们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