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还在里面?”
“是。”
“你们下去吧。”
书房门前的两个秀丽侍女互看一眼,乖巧退下。
女子一袭深赭色窄袖布裙,不施粉黛,却显明朗干练。此刻正手扶紧闭的门扇,犹豫片刻,终是推了开。
屋内暗沉,许久未通风的缘故让空气中散发出令人不豫的腐味。女子往前走几步,一声清脆,碰倒了脚边的酒坛。眉间紧皱,燃起烛火环视四周后,发现更多的酒坛东倒西歪的散落在房间各处。
“将军。”
无人应答。
“将军——”提高音调。
“说了不准进来。出去!”
循着声源,朝内室走去,刺鼻的酒气越来越浓。
一米多宽的长塌,何以暄平仰在上,腿高高翘起,只着一件宝蓝色的单薄宽衣,散乱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目光紧闭,手中还握着酒盏。
“将军,已经五日了。”女子垂眸,行的却是军礼。
睁开眼,直视来人,一扬脖喝下手中杯酒,“我既已下令不准人进来,那便是军令如山。拂碧,违抗军令,可是要罚的。”
“拂碧甘愿受罚。”女子单膝点地,神色坚毅。
何以暄讽刺一笑,不复看一眼,“出去。”
“将军!”女子惊而抬眸。
“出去!”
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就算是三年前与驽族鏖战时也不曾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更莫论借酒浇愁。短暂的惊讶过后,她起身上前,一把夺过酒盏,目中含怒火,“你到底想做什么?心里有气有怨大可以告诉兄弟们,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像烂酒鬼!像懦夫!”手指酒坛,“喝酒就能解决问题吗?要是能,我今天陪着你一起喝!”说罢,将手中的杯盏狠狠一摔。
何以暄略带吃惊地望向她,而后苦笑,“我只是想不通一些事情。你不会懂的……你怎么会懂?……”重重阖上眼,好想一觉睡过去,这样就不用很累很累。
“你不说,我怎么会懂?”拂碧的眼中有心疼,有无奈。她从未见过这般疲惫不堪的何以暄。他从来都是洒脱的,带着阳光的味道,他在军队里就向是一展昭示胜利和生命力的旗帜,会带着一帮保家卫国的热血男儿征战沙场。
“想不通的事,可以慢慢想。不需要这样。”她不善言辞,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劝得住他。
许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吐尽了无数苦闷。何以暄自嘲的笑了笑,“也对,可以慢慢想,终有一天,会想通吧。”回视拂碧,“谢谢你。”
拂碧怔住,望着那双渐复清明的闪亮眸子,悄然低头,双颊已微红。
“对了将军。这是昨日一女子留在恒记的字条。”
何以暄接过,扫视一眼,字迹再熟悉不过,是梨落的。而心又沉了几分,问的居然是楚景辰。起身至桌案前,提笔却有如千斤,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而是他在意,她为何会问这些?难不成坊间的传言已成真?恍然回神,雪白的纸笺上已浓墨点点,心叹一声,提笔写就一行,“交给她。”
拂碧接过,发现何以暄面色暗沉,再看看手中的字条,若有所思。欲开口时,发现他正兀自看向铜漏壶中的沙漏出神。把字条收好,清理干净屋内杂乱的酒坛,回望一眼不知何时已闭目而睡的何以暄,静声而退。
一路行至中庭,路间偶有婢子停下来向她问安,只因知晓她是他的贵客,出入随心。她无谓的笑笑,在这个伏波将军府,她知,他带她甚为亲厚。她亦知,贵客终究是客,亲厚终究亲不过他心深处。
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主上与下属的关系,究竟是对是错?是幸是不幸?
她亦已无从辩得。是什么时候,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论世间男儿有几多,她只认准他是她心中的辉煌,永不可替代。她不求他能够懂,只希望每当他难过、却步的时候,她能站在旁边守着他。守着他,便好。也守着她微薄的希望。
天闷闷的,已不复来时清朗。浓暗的积云大片大片,吞噬着微弱的白光,预兆着将要降临的一场大雨。回望一眼将军府,捏紧手心的字条,仿佛下决心般,飞快跑回奔回恒记金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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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母琴妃,二十岁诞子,两月后产虚而亡。
一指宽的纸条上只有这一句话。梨落笑了笑,丢进镂金的香炉内,隐隐红丝闪过,化为一丝青烟。
“还真是小气。”半无奈半埋怨,转头看向来人,“还有呢?”
女子摇摇头,把锦盒打开,“这是王妃订做的珊瑚点翠金丝步摇,用的是南海……”
“你叫什么名字?”梨落出言打断。
女子诧异,仍镇静答道,“拂碧。”
“拂碧……早莺争暖声声啼,春风拂栏山河碧。好俊秀的名字。”点头赞道,瞥一眼女子腕间,“你才是恒记的当家人吧?”
拂碧一手覆上腕间与梨落相同的镯子,心中微涩。这对镂空银镯是她托人所造,将其中一只赠予何以暄,没想到他却将它送了她。
“字形虽像,可终究是女儿身,少了份阳刚之气。”淡淡言语,万分笃定,“我和他,毕竟相识十年了。”深意一笑。
是吗,十年?她终是越不过吗?不动声色拢起眉,“我不懂王妃的话。”生硬的反驳。
梨落莞尔,仿佛察觉出她的意思,“浣鸢已被我支开了,而这周遭若有人进出,想必你亦能察觉。所以,不必顾忌。”
拂碧抬眸,与之细细对视,虽然不敢肯定,但她适才分明看清何以暄在接过字条时瞬间的黯然,愤愤道,“是,字条是我换的。你……你明明是辰王的王妃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去找他,为什么还要夺去他的注意。
“你,喜欢他?”梨落惊异。她只知道她的师兄向来大大咧咧,满脑子排兵布阵,何时有了这么一个爽朗的佳人对其倾心。看来这三年,她的确错过了不少事。
拂碧紧咬双唇,头一偏,“不管你的事。”
窗外,一声春雷乍响,浓云翻滚,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瓢泼而下。梨落行至窗前,却未合上窗扇,“我和师兄,亲如兄妹。”有如风雨中仍可相互偎依芭蕉。默默,却坚韧。
“可是他很不好!”疾行至梨落身旁,拂碧想把这几日何以暄的行径倾吐而出,如果,如果真的只有这个女子能解开他的心结的话,那么她也认了。她只是不希望,他再这般消沉下去。
“这,我无能为力。”梨落无奈的笑了笑。
“怎么会无能为力?刚才不是还说相互偎依,亲如兄妹吗?”
梨落手指窗外一株株在风雨中摇曳的芭蕉树,“如果,它受不住风雨洗礼,便是施再多的肥料,亦是枉然。”如果,他连这点挫折都过不去的话,怎配做她的师兄?谈何而来的将来?
“你!你不懂!”拂碧气极,她与她说的是人,不是说芭蕉。
“我懂。”梨落目含深意回视拂碧,坚定的语调。她当然懂,七杀之命于他,是劫是幸,只有他自己能解。“倒是你,你喜欢他吗?”
“我……”咬唇,点点头。却瞥见梨落紧蹙的双眉,慌忙道,“我是真心的,不是因为其他……你,你既已嫁作人妇……”
“不是因为这些。”揉揉微涩的眉心,梨落苦笑。她如何与她解释,这便是七杀之命——克父克母,亡妻断子,终身孤绝。即使,拂碧接受,师兄也未必愿意连累他人。重重叹一声,“拂碧,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只是师兄的这条,注定了他要一个人走完。”
“他既然要走,不论多艰难,我都会陪着他!”拂碧坚定回道,“我读的书自是不如你们这些大小姐多。但我好歹是个军人,上过战场,杀过敌人,既然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临阵退缩!”
许久,都没有人再说话。只余窗外肆虐的风声和雨响。瓢泼的雨浇撒在庭院中,生出朦朦水气,让人看不真切。雨下的那么急,仿佛欲昭示什么,带走什么……
两个女子临窗而立,丝毫未觉风雨已然点湿了她们的衣襟。一人白衣,目光淡淡含忧。一人深赭,隐忍而坚定。
“也罢,将你的八字给我。”梨落轻叹一声,既然不可阻止,那就看看有什么是能趋避的,至少,不能什么都不做吧。瞥见拂碧怪异的目光,笑道,“你这是什么神情?……师兄,没有告诉你我在念谷学的是什么吗?”
拂碧摇摇头,低声道,“将军很少提起他学艺时的事。”她只知梨落是他师妹,也曾一度以为,他们彼此相慕,“你,学的是算命?”
梨落笑了笑,未答反道,“那你给不给?或许,我能帮你。”
犹豫片刻,于桌案前拿下笔,写下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再抬头时,发现窗外的雨已经小了。
梨落仿若知道她的情绪,“看,雨要停了。所以,任何不快都会烟消云散。而他,”目视一眼拂碧,“也会好好的。”
会好的,但愿吧。“我该走了,若有事,随时来恒记金铺找我。”突然发现,她不那么讨厌她了。
梨落点点头,“若有用得上梨落之处,但说无妨。”她从一开始便知,她无恶意。
相视而笑。一番交谈下来,所有的偏见与不快仿佛都随着这场来去匆匆的骤雨一般,雨收云散。
目送深赭色的身影出了碧园,梨落拾起兰草盆栽中的小石子,朝着庭院正四方弹指打出,树影微晃,一切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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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书房。
“……圣上,起风雨了,披件衣服吧?”
穆帝楚锋挥了挥手,“方鉴,继续说——”
“是。”内侍恭敬地垂首,“抓住的几个斥候已招供,是越人。”
“越人?”楚锋目露疑光,踱步到地图前。北楚、南越、东风三国鼎立,指尖滑过下方的南越,却在风国的疆域内点了点,“通常,你看到的只是人家愿意让你看到的。越沉静的地方,反而才越危险——传旨,叫他们盯紧风国,还有——咳咳!咳咳咳!”话未完,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
方鉴连忙放下手中的折子,赫然看见穆帝嘴边溢出的鲜血。“圣上——圣上——”
“不许声张!”楚锋低喝一声。
“圣上,”方鉴啪地双膝跪地,带着哭腔,“您要保重身子啊!”
楚锋拭去嘴边的血迹,目光紧紧锁在楚国的一片山河之上,“放心,朕还死不了,还不能死。”徐徐靠坐在紫檀木椅上,“最近还有什么动静?”
“前日,禁军统领李大人在大街上闹事,被辰王给遇上了。倒是没闹大,说了几句就各自散了。”
“哦?”楚锋手抚摸着椅把上的龙纹,“那老二呢?”
“二殿下最近往兵部走的勤。哦,对了,伏波将军连日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一干拜访的人都被挡了回来。”
目露锐光,“拜访的都有谁?”
方鉴躬身,递过一张名单。楚锋看罢,沉沉一笑,“老二的人居多,还是太嫩了些啊……”转而又想起什么,“老四呢?”
“还在编撰《礼典》,时常往文鹄阁跑。”
“没了?”楚锋皱眉。
“没了。”
阖上眼,又是毫无异动。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看透过这个儿子。表面上懒散嬉笑,叫做什么便做什么,却从不多行一步。难道他就不想要这个位子?还是,自己布下的棋子已然被收买了,故而抓不着错处?猛然睁眼,闪过厉光,若是如此,当真了不得。
“老四倒是个人才,可惜啊,可惜……”揉揉发酸的太阳穴,“方鉴,那件事有进展吗?那个孩子……”
“回圣上,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虽然一直在查,却也查不出什么头绪。”
“是啊。”楚锋似感叹一声,“二十多年了,都是朕的一己之私啊。”无尽的疲惫袭来,让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圣上,奴才扶您去小憩片刻吧?”看着穆帝一天一天的老去的容颜,方鉴眼角发涩。
服侍穆帝睡下,拉起帷帐,悄悄地在炉中燃一小块安神香。打从穆帝登基始,他就一直这样随侍在旁,而今足足三十四个春秋了。见证了一个帝王,从英姿勃发到两鬓斑白,这里面多少变迁和挣扎,别人都看不到,而他却清楚。
帷帐内仿佛有动静,“雪云……”穆帝无意识的低喃却让方鉴惊愕。
圣上,您,终究还是忘不掉她呀……这又是何必,何必?
擦了擦眼角,推门而出。
骤雨初歇,天微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