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烧饼”二字,小孩肚里肠鸣声越发厉害了。甘虎呵呵大笑,调侃道:“我听说河阳县南正街上有一间和顺茶楼。各式小面点最是爽口,更有热茶随时添换,正是好去处。”
小孩听了和顺茶楼四字,忽然眼中流泪,哽咽道:“我师父也曾说,等这一科赚了钱,带我上和顺茶楼吃吴锦记的绿豆酥,热茶管饱……”
甘虎心里咯噔一声,想起那日在窝棚外听见李布衣与这小孩的言语来。他心里无端端一阵凄凉,摸摸小孩的头说:“好兄弟,不哭。”说着忽然想起自己早去的爹,眼眶一酸,差点也落下泪来。他揉揉眼睛,拉起小孩的手说:“走、咱们先去吃个饱,再上那晁主簿家里去看看。”
小孩犹犹豫豫地跟着他走,兀自说:“咱们两个半大小子,上门说如此紧要的事情,不是被人笑话么?”
“笑话个屁!”甘虎宽慰那小孩道,“小哥,岂不闻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要替师父报仇,连死都不怕,还怕笑话?”
小孩点点头,忽然又涨红脸说:“不要小孩小孩地叫,我有名字的,叫做李……柯学。”
最后两字他念得乌里乌鲁的,甘虎没听明白。于是小孩又解释了一遍:“柯学,就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这两句你总听过吧?就是那个柯字,然后学……就是学而时习之的学。”
“柯学、柯学……”甘虎口里念了两遍,忽然失笑说:“这不就是让你学砍柴吗?”
小孩暴怒,一跳八丈高,喊道:“你才是砍柴的!”
甘虎连忙安抚他:“好、好、不说砍柴的事儿。咱们先去吃夹肉大烧饼。哎呀黄桑桑的面饼子,上面还撒了芝麻……”
小孩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羞得把头低下去,任甘虎将他拉着走。
两人在和顺茶楼吃了一个饱,吃得里外通透,大汗淋漓。那小孩仿佛一个食物的无底洞般,只见一笼笼的肉馒头、饺子、烧卖、大碗的拉面……流水价端上来,转眼即被消灭。甘虎自认也是个大肚汉,却被李柯学风卷残云般的吃法吓得目瞪口呆。他摸摸腰间褡膊,硬硬的还有两串钱,这才放心。
“好了,”李柯学打了个饱嗝说,“师父说饿太久了不可一下子吃太多,勉勉强强八分饱吧。”
甘虎看他还瞄着半笼没吃完的馒头,赶紧唤跑堂小二过来,说:“算账,没吃完的都给我装起来,我回去慢慢吃。”
装馒头的大口袋一出门就被李柯学抢过去背着。这小孩似乎对食物有种刻到骨子里的喜爱。那大口袋背在他背上,直垂到腰下。眼看口袋沉甸甸地坠在他屁股后一打一打的,他也不觉得劳累麻烦。
又瘦又小,没比口袋高多少啊……
甘虎看着乐滋滋的小孩,心里暗想:人小果然快乐来得容易,一顿饱饭就可以高兴成这个样子,唉。
一走走到桂香街,这里是小商贩和小酒肆聚集的地方。李柯学指着前面一道窄巷子说:“拐进去就是晁主簿的家了。”
此时天色已晚,甘虎看看左右,吩咐李柯学说:“你就在这替我把风,我到巷子里看看去。”
“不!”李柯学摇头拒绝,“我不跟你一起去,晁主簿不会相信你的。”
甘虎低头一琢磨,心想是这个道理,就点头道:“好吧,那你也一起来。”
两人顺着街沿摸过去,拐过巷子一看。里面冷冷清清,满地枯叶无人打扫。一个老头出门,把半碗剩饭倒在地上,引了一群野猫过去争夺。老头见甘虎朝他看过去,怪哼一声:“看什么看!”,说着回身进屋,把大门重重一摔。
“他就是晁主簿,”李柯学凑在甘虎耳边说,“怎么样,脾气很不好吧。”
“的确很不好,”甘虎说,“看来他官也做得不如意。一县主簿,竟然大门掉漆掉成那个样子,甚至门口连个灯笼都不点。”
“我们怎么办,敲门进去?”
甘虎揉揉脑袋:“让我想想。”
刚才老头出门丢剩饭的时候,他看清了这位主簿的相貌。花白眉毛下面,一双眼黑少白多,总是不服气地翻着。甘虎记得村头那个说书先生曾经谈过一些如何替人相面的诀窍。他走南闯北,见得人多,什么样的脸都能谈个子丑寅卯出来。类似晁主簿这样的脸,点评就是八个字:心高气傲,锱铢必较。
这样一个孤寒傲气的人物,如何在大小官吏沆瀣一气的河阳县官场屹立不倒,委实是个奇迹。
甘虎想了一回,站起来笑道:“走、我们进去。”
李柯学半信半疑地盯着甘虎:“你想清楚了?不要刚进去就被人拿马桶丢出来。”
“你师父是被马桶浇出来的吗?”
“不是,”李柯学说,“但也差不多。是厕筹……师父说老头一边和他侃价一边削那玩意,削了一大把。最后两人价钱上谈崩了,老头暴跳如雷,抓起一把厕筹就砸过来。师父跑回家的时候,帽子上还插着一根呢。”说着不觉一笑。笑容未收,忽然眼圈又有点红了,喃喃地说:“师父……”
“好了,别哭,”甘虎拍拍李柯学的背,“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回头介绍你到马大叔的弓箭铺子里做个学徒,不但学手艺,还有一份工钱。”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晁家门口。甘虎把门上旧铜环拍了两下,高声道:“晁主簿,有人找。”
过了片刻,旧门吱呀一声响,却是往外开的。甘虎一个冷不防,差点被门板将鼻子拍扁。他赶紧用手搪住,连声说:“慢点、慢点、慢点。”
一张橘皮脸探出来,左右一望没人,再往下找,方看到站在阶前的甘虎和李柯学。“哪里来的浮浪子?夜不归家,拍我的门做甚?”老头恶声恶气地说,“赶快回去,休要在外头贪玩!”
眼看老头又要缩回去,甘虎连忙伸手把门扳住,连声说:“老先生,我们不是浮浪子,有正事相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