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官是个胖胖的家伙,三绺胡须蓄得油光水滑。他站在丹墀前一看,下面吵吵不休,立刻就把眉头皱起来了。旁边的衙役头儿见这位官老爷面色不喜,怕事后责备到自己头上,立时放声大喊:“下面的人听真!再有高声喧哗的,大棍子打出文庙去!”这衙役头儿嗓门大,吼了一声,的确镇住不少人。那些交头接耳的立刻闭住了嘴,卖弄诗文的也不敢再卖弄。
学官环视四周,满意地点点头,捋了两把胡子。他先是恭谨地朝天一拱手,然后拿着架子地说:“皇恩浩荡!上有诏曰:今科县学一律免试,蒙童就近入学。”
这话一出,有如一根炭火扔到鞭炮桶里,下面立刻噼里啪啦地说起来。人人都在交头接耳,个个一脸狐疑。
一人满面春色地笑道:“免试?竟有这等好事?想不到我今科真是赶上了,居然不考也能入县学?”
这人正说得兴起,忽然被旁边人啐了一口:“你怕是想入县学想疯了吧?文庙一共不过二十五间廪舍。每间四人,颠倒也只住得下一百个。你就是想睡在空地里,也要学官肯点头!”
那人不服气地反驳说:“就算入不得县学,还有六间金牌书社哩。”
正在争执,台子上衙役头儿又开始大吼:“肃静!肃静!”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学官继续说:“今科免试九经。四乡学子,一律去偏殿领号。十日后县里摇出号来,张榜公布。全县七十二所书社公平分配,人人有书可读。”
话音刚落,台下就有拍马屁的大声赞颂:“真是天子圣德,惠泽万民!”
那学官洋洋得意地拈着胡子,正站在台上陶醉。忽然台下一声怪叫:“摇号取人,何以服众?”
众人都转过脖子去看,却是个花白头发的老蒙童。一领书生青衫,下摆都磨得稀烂了。他瞪着一大一小两只眼,气忿忿地说:“人人都知道,孟州府学每年只取一百人。河阳县就算人杰地灵,每年考上的不过二三十人罢了。这二三十人中,金牌七书社便占了九成去。我等寒窗苦读,原指望凭着真金白银的文章,入得金牌书社。如今陈教谕尊口一开,无数锦绣文章都变作了土。莘莘学子,竟然沦落到摇号比大小,弄得好似赌坊里的博徒一般——不知上下何以服众?”
那胖学官先是惊讶,继而一张脸渐渐红起来,涨得猪肝也似。“不识好歹!”他大声骂道,“今上仁慈,垂怜尔等读书辛苦,特意免了县试。你这穷措大、不感激天恩浩荡也就罢了,反倒说出许多怪话来,真是狂悖!”
老蒙童也恼了,大声反驳说:“学生句句讲理,如何便成了怪话?只说县里摇号,却不知是在哪里摇?何人可作公证?莫不是今年哪位府上的公子要应考,怕我等寒门出身的抢了他的名额去,故此弄出这一场戏来?”
学官气恼地一甩袖子,回身不理那老蒙童。县里派来的衙役头儿正站在边上。他一招手,衙役头儿,忙不迭地便将耳朵凑过去。只听学官低声骂道:“混帐!这种人也让他混进来了,你干什么吃的?”
衙役头儿被骂得面如土色,赶紧伸手向老蒙童一指。正是上峰有令,下面施行。场边立时呼啦啦涌出几个皂隶,把那老蒙童横拖倒拽,就往文庙牌坊外拖。那些皂隶如狼似虎,老蒙童瘦得只剩一身皮包骨,如何是他们的对手。可怜只走了一个照面,就被狠狠丢翻在地。皂隶们也不客气,直接拖起脚就走。老蒙童双手连撑地都无力,下巴和胡子在地上干磨。大约他也是豁出去了,边挣扎边高声痛骂:“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老蒙童骂声不绝,被一路拖出去了。大成殿附近空站着数千学子,摇头叹息者甚多,却没一个敢站出来说话的。甘虎把拳头捏了又捏,站起来又蹲下,蹲下又站起来。忽然再也忍不住了,腾地跳起来,就往外走。沈浪他们几个站在身边,眼看势头不对,赶紧扯住道:“甘大郎,要往哪里去?”
甘虎望着被拖走的老蒙童,眉心打了老大一个结。他怒气冲冲地对沈浪和赵明诚说:“放开!”
这等紧要关头,沈浪与赵明诚如何肯放甘虎出去闹事?他两个死力扯住甘虎衣袖,说什么也不放。甘虎被拖得不耐烦,大力把手一振说:“松手!”
沈浪和赵明诚都是蒲柳书生,哪里拖得住甘虎这样老虎一般精壮的少年。被他随手一振,两人站不稳脚,跌跌撞撞地滚倒在地。甘虎略看他们一看,拧转头又往外挤。
眼看甘虎就要排开众人站出去了,沈浪和赵明诚互看一眼,肚里都是一迭连声地叫苦。他俩和甘虎相熟,知道他平时有些呆气,倔脾气若是发了时,九条牛都拉不转来。今天他要是真上去胖揍一顿那些衙役,事情可就彻底大发了。学官一怒,三十几个桑洼村蒙童全数被发回家不说,只怕今后几年都不要想上河阳县来赶考。
正在无处计较时,天幸旁边猛地跳出一个胖子,拦腰搂住了甘虎。他双臂把甘虎的腰一紧,横着就往地上倒。两个人紧扭着,满地乱滚,惹得周围学子们纷纷走避。场边那些衙役正在焦头烂额,以为是这帮读书人自己打起来了,根本懒得过来多管。
这人双臂颇有几分气力,甘虎挣了两下,想不到居然没挣开。他刚把肘子拱起来要下重手,转脸一看是孟宪,就没有打下去。“做甚么拦着我?”他愤愤地说,“放开!”
孟宪死也不放,低声在甘虎耳边说:“甘大郎,无论如何去不得!先生如此看重你,指望你今科县试扬名立身。你这一去,可惜了前程尽付流水!”这孟宪身量胖大,平日里只是好吃兼爱生事。谁知道他粗中有细,大关节处,竟然是想得极清楚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