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虎看看依兰,摇头说:“不好。我曾经忘记过好多事情,虽然最近一点点记起来了,但有些还是很模糊。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地碎在我脑袋里。我想把它们都拼起来。但经常是想得头都疼了,也没想清楚多少。”
依兰眨眨眼睛,问甘虎:“虎子哥哥,你为什么会忘记很多事情?你是怎么变呆的?”她甫一说完,似乎觉得“呆”字不妥,自己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
甘虎抬头望天,想了好久才说:“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曾经见到过一把剑。那把剑好奇怪,很大,剑刃晦暗得紧,不知道是什么钢才打得出来。还有,那剑浑身缠绕着一股白色火焰,在剑刃上跳来跳去,十分诡异。我经常会梦见那把剑,它就像通灵一般,仿佛要告诉我许多事情……”
依兰听得神往,许久才叹息说:“真有这么诡异的剑吗?好想亲眼看一看。”
“我想是有的,”甘虎很肯定地说:“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但知道它肯定存在。”
依兰双手支着下巴,望着甘虎说:“你拿着那把剑的样子,一定很威武……你想过做一个大大的英雄吗?身穿黄金打造的铠甲,骑在比人还高的黑马上。当你举起剑的时候,无数的人冲向战场,为你赴死……”她杏核儿一般的眼睛水一般望过来,眼里满是憧憬。
“我不知道,”甘虎很不确定地说,“我常常做关于它的一个梦,很古怪……你想听吗?”
依兰点点头,于是甘虎开始讲述他的梦——
“我不知道他是谁,”甘虎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说,“在梦里,我始终跟着他的背影向前。他从不回头,所以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能感受他所看见的一切。他的动作就像是我的动作。他生气的时候、紧张的时候、悲痛的时候,就像在我的心里一样……”
在梦里,他站在一条黑石大道的尽头,全身重甲,手执巨剑。
黑石大道笔直地拉伸出去,由巨大的黑石块拼接而成。路面雕刻着许多人和动物,精致繁复。他依稀觉得上面所刻的一幕幕都很熟悉,但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每隔十步左右,道边就有一对长翅膀的雷公嘴妖怪雕像。它们无声地凝视着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活过来一样。
风很劲,天空阴沉无比,是那种云层之上深不见底的黑暗。从所站的地方向大道两旁望去,下面竟然是悬空的,隐约可以望见波澜壮阔的黑色海面。
后无退路,他朝黑石大道深处走去。穿过那些云雾,一座森严宏伟的大城越来越清晰。它的城墙非常高,用紧密的巨大黑石砌成。城墙上高高的敌楼灯火通明。雉堞之间,隐隐反射出刀枪的光芒。
城门深陷在凹进去的城墙底部。远看觉得很小,走近才发现其实巍峨雄伟。七丈多高的黑门敞开着,门上鼓出无数细小锋锐的尖顶。两扇门足有四五尺厚,通体闪耀着金属光泽,仿佛由钢铁铸成。门口左右站立着同样高大魁梧的金刚武士,手执巨戟,眼如铜铃。穿过黑门时,金刚武士空虚地瞪着他,一动不动。
黑门背后是宽阔的广场。空地上挤满了铁甲步兵和武士。钢铁的阴影森寒如狱。所有人都戴着面甲,看上去毫无差别。他们围绕着一座圆坛。坛上长长的铁枪交叉着围成一圈。他奋力朝土坛冲去,挥剑斩开金属与骨肉之海。敌人不停涌上,不停倒下,血漫过他的脚面。他终于冲上土坛,看到铁枪环绕之中那根长长的木头尖桩。尖桩上插着一颗头颅,长发覆面,直垂到地。
他感到凄凉至极的哀伤,仿佛要将他的心脏捏碎再撕裂。他伸手拂开那低垂的黑发,只见红颜如画,朱唇似血。他在那低垂的脸颊上轻轻一吻,抬起头,心中所余惟有滔天的愤恨和不甘。
而此时头颅竟然微笑起来,绽开绝代无比的容颜。她的血顺着木桩往下流。流到哪里,哪里就开枝散叶,吐出一朵接一朵芬芳的白花。最后整根木桩变成枝叶连天的大树。而她的面容隐入树干,越来越淡。
浓重的悲伤转为滔天恨意。他转过身,远处矗立着高可接天的阴影。那是一座巨大而阴森的宫殿。他知道,里面有什么正等待着他。于是他转身、举剑、剑锋直指大殿正门。他的钢靴在地上踏出火星,每一步都让自己更加愤怒。
大殿内外燃烧着成排的苍白篝火。两排铁甲卫士执剑而立,拱卫着某个高踞宝座的人影。昏暗的宝座上,那影子举起手,仿佛做了个手势。于是铁甲卫士一对对地挥剑向他杀来。他大踏步朝殿门走去,斩开一切阻挡。但铁甲卫士前仆后继,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他一路向前,身后堆满肢体残片,留下一条血路。
踏入大殿的刹那,钢靴踏起积年的灰尘。所有的火都在瞬间熄灭。成排的殿内卫士瞪着蓝莹莹的眼,如同鬼火。冲过去,他将大剑舞出一道旋风。被腰斩的卫士并不流血,只是冒出黑雾然后枯萎。
宝座渐渐近了,影子头戴白焰燃烧的尖盔,掌中则横着一柄颜色沉暗,满布血纹的巨剑。那柄剑和他手中所持巨剑样式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他的剑上游移着一点冰蓝色的光芒,而影子掌中的巨剑上,光芒却红得像血。
你来了,影子缓缓开口,让我看看你是否有资格取得这柄剑。他举剑上前,影子也报以相同动作,犹如镜中倒影。他看见那双冰蓝的火眼紧盯自己,剑上的血纹如有生命般缓慢搏动。
巨剑在空中千百次交击,斩出苍白的火焰。他竭尽全力,却始终不能占得上风。力气伴随每一次交剑流失。他呼吸渐渐粗重,运剑开始吃力,而影子却丝毫不缓。
你不行了,影子无情地嘲笑他。他咬牙不答,奋力砍杀。依稀有一线胜机,但很难捉摸,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将它攥在手里。无论力量还是剑技,影子仿佛总比他高出那么一线。这不可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胜过我的剑——
“——每次当我冒出这种想法的时候,梦就醒了。”
甘虎侧头对身边的依兰说。后者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贴在他身边,眼神朦胧,恍若堕入梦中。
其时苍穹如盖,明月在天。高阔无比的夜空下,连绵不绝的青草直铺到天边。草间杂生着淡蓝色的野花,月光映照下,散落如星星的碎片。草地中央的大树下,两个影子拉得长长的。左边的影子肩宽膀阔,右边的影子身量娇小。娇小些的身影轻轻把头靠在旁边人儿的肩上。纵有万般情愫,千丝心绪,这一刻只作无言。宛若天阶流水,静谧无声,这里是他们的月夜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