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术思维的发展同人类文化之间关系的粗线条勾勒中,我们似可得出如下诸方面的启示:
第一,作为人类思维之始的法术思维,它的发展也就是一部思维发生史,这种发展呈现为开放性结构:低级阶段不断向高级阶段演进,新的法术思维形式不断从旧有的形式中生成。从狩猎舞蹈到象征性仪式,再到心理表象,最后同语言形式相融合。
按照事物辩证发展的普遍规律,高级运动形式自低级运动形式发展而来,又自身包含着低级运动形式。法术思维的发展也是这样,在其高级阶段,咒语这一新形式本身便是最早的身体动作和心理表象的不断抽象化之结果,同时这一新的法术手段同旧有的手段如仪式和舞蹈同时并存。
从思维生成史的角度来看这种开放性结构,我们可以看到,思维生成的历程与人类文化发展密不可分。思维发生的每一次飞跃(以符号革命为其标志),同时也是新的文化形态诞生的契机。从动物思维到人的思维,带来了文化得以存在的非遗传性信息载体。从行动思维到表象思维,带来了精神生活同物质生活的分化,意识和存在的分化。从表象思维到语言思维,又势必带来意识本身的分化(从浑然一体的法术世界观到各种意识形式的独立出现)。伴随着这一伟大的开放性结构的不断展开,人类也就从只会打猎和跳舞的灵长动物进化为拥有丰富多样的文化财富的宇宙主宰。
第二,法术思维的发展史能给我们提供一个虽然粗略但毕竟是宏大而深远的视野,使我们对诸如宗教、艺术、语言、诗歌等不同门类的起源问题有新的理解和认识。从开放性结构总体来看,所有的这些文化的不同层面、不同形态都是同源同根的。它们都只不过是主体符号功能发生过程的必然分化物。严格意义上的宗教、艺术、语言等都是后来才出现的。它们早先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狩猎舞蹈既是功利性的物质生产活动,又是人类最早的精神形式;既是一种宗教活动,也是一种艺术创造,同时还是舞蹈者与舞蹈者之间,舞蹈者和自己之间的动作语言交谈。前语言思维阶段的各种符号活动及其产品(仪式表演及法术性绘画)都可以做如是观。
从这样一种宏观的符号发生过程来看,格罗塞、普列汉诺夫等前辈学者所热衷于探讨的诸如游戏先于艺术还是后于艺术,宗教起源于艺术还是艺术起源于宗教之类的问题,以及目前仍有相当多赞同者的艺术起源于巫术说或劳动说等,都显然有些经院哲学的色彩了。如前所述,宗教和艺术在未分化为独立的意识以前都只不过是法术思维的不同表现,舞蹈作为“艺术”显然早于一切宗教,而造型艺术的发生又以特定的宗教活动为前提。所以,“孰先”之类的问题就失去了意义。新的问题在于:如何尽可能科学地描述一切意识形式的主体发生根源,即符号功能的历史展开过程及其与劳动、文化间的关系。
第三,法术思维向神话思维的过渡在哲学认识论方面具有重要意义。由于语言符号不仅是最方便的交际工具,而且是一套分类编码系统。所以,神话思维从法术思维中脱胎而出的过程也就是人类开始借助于语言符号对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进行分类整理和解释的过程。皮亚杰在研究儿童思维时曾发现,掌握语言后的儿童有一种普遍的“解释癖”,即对一切事物都要追问“为什么”,寻找某种终极原因。皮亚杰:《儿童的语言和思维》(中译本),第5章,文化教育出版社,1980年。笔者以为,儿童的这种解释癖同自我中心倾向一样,也是人类祖先思维发展到某一阶段的特征之重演。在神话思维中,我们正可以看到这种解释癖的原始形态。“神话的首要功能就是解释的功能。这一点使任何一种文化传统的局外观察者都感到惊异”《新大英百科全书》,第12卷,“神话与神话学”条,第795页。。卡西尔曾将这一特征概括为过分发达的“因果本能”卡西尔:《象征形式哲学》(英译本),第2卷,耶鲁大学出版社,1958年,第48页。。原始人不承认偶然的存在,自然的灾变或人的伤、病、死,都要归结为某种必然的原因,归结到法术或巫术的神秘作用。神话思维的这种“因果本能”将一切现象归结到终极的超自然原因,这就为神灵信仰的发达开辟了道路。神话思维的符号媒介——语言,本是人类符号发生过程中的伟大创造,在神话中却被投射到神灵口中。《圣经·创世记》中那高叫一声“要有光”,便从虚无中创造了世界的上帝,正是人类对自己的语言能力加以神话化的产物。《老子》所说的“有名万物之母”,则是神话进一步哲学化的结果。从这一意义上说,研究法术思维向神话思维发展的轨迹,是重新估价人类认识史和文化史的一条有益途径。
第四,从法术思维的发生发展和演变过程着眼,可以对诗歌起源的古老课题做出新的理解。诗歌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它的产生和成熟与史前时代以音乐舞蹈为主的仪式活动密不可分,同时又与人类发音器官的成熟和语言的起源息息相关。假如我们把现存最古的中国诗歌总集《诗经》放在上述发生学大背景中来考察,那就至少可以分解出两个相区别的课题:诗歌所由产生的信仰和观念基础问题;诗歌所由产生的主体言语能力问题。前一课题又可再度分解为“圣”与“俗”两个方面,将从下节开始展开讨论;后一课题将留在第五章做专门探讨。笔者期望能从“思维/符号/文化”这一切入角度对作为一种文化事项的《诗经》做出某些新的开掘和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