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旧约犹存,忍把金环别与人
终于被提及的燕王卫策被自己的妻子戏言说作是美色倒也没有生气,只是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见初青正有些赌气的躲开自己手里的药碗,他拿起跟前的调羹放到药碗里,先是劝慰她道:“先把药喝了,不然回头该难受了。”
他不清楚她从贺晟那里得到了什么样的法子能在服食“无忧”多年后,依旧能在短暂的失去神智之后保有完好记忆以及清醒的头脑,但他却知道这与之带来的代价便是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她躺在他怀里,身体上的不适使她双唇紧咬,面如纸金,与此同时消瘦的手指也暗暗紧扣身下的被褥,为怕吵醒他,她就一直静静的躺在他的臂弯里,一动不动的睁大眼睛到天亮。
从摩纳滕以及乔浪手里派出去寻找“梵思花”的队伍多日来依旧没有传回丝毫叫他安心的消息,对于那种只存在传说与游方僧人口说所出现的神奇之物,卫策其实不报太多希望……可如今他的妻子就在他的怀里受苦,所以即便那只是传说之物,他也定要寻到。
……多少日子,他夜夜拥紧她微微颤抖的身子,然后无能为力的早早假装睡熟后不待天明便悄然起身离去,留给她能恣意补觉的时间。
卫湛见初青视七弟端来的药碗于无物,便亲手接过,端端正正放在她跟前,神态亲切,仿佛真的就如爱护自家妹妹的兄长一般,“你先喝药,至于十年前……七弟当年确实奉朕的命令前来的江夏,而美色之事朕倒是不太清楚。”他笑着对她解释这桩美色诱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事实上他确实也实话实说,当年那件事上他并未给自己的七弟下达需要求娶她的命令,以至于他们的亲事后来传回帝都时,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而初青听了卫湛这般带有推卸责任的解释,扭头见卫策正淡笑着看向自己,且并无反驳卫湛之言,初青垂目盯着自己断腕处的丑陋疤痕,冷冷嗤笑了一声,点点头,“也对,当年我是自作多情,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我认了,可玉玺你既然拿到了为何还要杀我全家?”
这是她多年来不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一件事,那么多条人命,一夜之间,她最后连家人的尸骨都未寻到,以至于到了今日她连他们的埋骨之处都不知在哪儿。
卫策在听到初青在极其愤怒的情形下依旧刻意压制后的低哑声音愣了一下,手中的筷子也随之顿住,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皇兄——卫湛在收到那俩人眼中同样的疑惑时,不禁笑了笑,儒雅隽秀却不是肃穆:
“表妹,你学识宽博,你认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帝王会怎么对待拿捏着他自己命脉、且还有二心的臣子。”
他收了笑容,话语说的一时有些语重心长,此刻他没有帝王应有的威严,只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平常人一般,谈及这天下最为尊贵的位置,竟然满是沧桑。
“哼”,初青冷冷的看着他:“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到现在才明白?”
卫湛颔首,低低的咳嗽了两声,并没有否认,“人人都说先太子仁孝……天天在朕的耳边说,不论走到哪儿都能听见这般的言语,”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面对初青投向自己冰冷戏谑的眸光,他只能强作一个无所谓的表情,垂目略略笑了笑:
“先太子仁孝不假,可仁孝便能将先皇留下的这个满目疮痍的江山重新治理完好?百姓民不聊生,疆域一再被侵占……还记得有一年你随明将军进京时,在太后的宫殿里对众多的诰命夫人贵族小姐们讲述沿途百姓因战乱亲人分离,居无定所的凄苦生活,而当诰命小姐们流泪时,你对朕说了你的愿望——”
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教,人人得而温饱,家家俱都团聚。
那年的她与魏太后一同坐在寿福宫的金凤宝座上,微微仰着头,眸光灼灼的看向帝国的新主人,然后郑重其事的说着他即要去奋斗实现的目标,那时,她就如一颗璀璨耀眼的明珠,夺人目光。
卫湛盯着她渐渐有些慌乱的眸光,接着说:“你说——”
“是我说的,你确实也做到了,这么多年你对天下百姓来说是个好皇帝——可你为何偏偏要我夫妻分离,叫我的孩子死去?”
提及这些,她情绪一时有些失控,语气几乎满是凄厉,伸手一把扫掉石桌上卫湛端来碍眼的药碗,“砰”,漆黑的药汁洒在青石板的地上,散发着她再也闻不到的怪味。
卫策见她神色激动,赶忙伸手抓住她被自己已经掐出血印的手掌,似安抚般轻捏了捏,然后才扭头对自己的皇兄说道:“此事还请陛下赐教,屠戮明氏与讲武馆一事并不在当年你我所订之约内,为何事后会这般行事?”
当年他的任务只是拿回开启帝陵的钥匙,此事虽有明玄重与慕容烯这般的精明之人挡在前面,但当他娶了初青之后事情的顺利程度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他没有想到那支关系到江山社稷的玉簪会被初青恣意用来抵作嫖资。世事难料,而当那支令皇兄如枕边之刺的玉簪被自己赎回后竟然又是以聘礼的方式将其归还给她——
可最后确是毁了她的容貌。
握紧自己的妻子,他嘴里的一声“陛下”使他们之间维持多年兄友弟恭的亲厚表象立马亲疏立现。
清醒之后,他知道了自己多年来从帝都得到的天大荣耀与所有荣宠跟自己的妻子有多大的关系——帝都里的那人要是没有拿捏住初青这枚棋子作为牵制,他卫策凭什么掌管天下兵马多年,实权紧握掌中也好好的活在向来猜忌颇深的卫湛眼前。
只除了安排一个乔浪在自己的身边行监视之事外,但其实他知道,作用不大——当年的那个冒做他“义弟”的少年为了承自己妻子最后的拜求之情,多年来乔浪面对已经忘却过去的自己,遵守了与妻子的约定,对他依旧满是维护之情,也正因此他才会容他在自己身边多年没有动手铲除。
初青听见卫策相问之言,微微一愣,随即冷笑着问他们:“你们俩吃饱饭又来我这演什么戏码?”她扭头看着卫策,手下用力挣开他的紧握,然神情虽已平静,但眼中却满是厌恶:“怎么?燕王殿下这是想要告诉我你敢做不敢当,到了今日是要赖账?”
人都死了,还想再跟我演戏?初青再不为所动,满眼讽刺冷冷的看着面前的这两位帝国最为尊贵的男子,心寒如冰。
而眼看兄弟君臣生了嫌隙,卫湛苦心经营多年就要毁于一旦,可他此刻竟然毫不以为意,看着面前的俩人,他笑了笑,“表妹等朕说完,再说这些愤恨之言不迟。”他放下手里的筷子,扭头对初青说:“朕吃饱了,表妹家里可有酒?”
他话刚说完,身后的两个侍从脸色大变,其中一个赶忙上前跪在帝君跟前着急劝慰道:“陛下您不能饮酒,您的身……”
“不碍事,”卫湛挥手打断侍从的话,随即又对他道:“太息,今日朕难得能与他们坐在一起说说话,待过了今日,这般团聚却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太息自卫湛尚在藩邸时便已追随,多年来对卫湛忠心不二,此时眼见主人眼里出现难得的落寂之色,他知道自己劝阻不了,只能默默站起来退到一旁。
初青冷笑着盯着眼前的这位帝王一派洒逸的神态,却也没有对卫湛提出这般要求给予拒绝。她挥手叫归宁带人来将石桌上的膳食收拾干净,然后起身从小花廊的角落里翻找出一把锈迹颇深的花锄,略略排掉了上面的灰尘,她在卫湛的那两个心腹侍从紧张防备的神色中拿起花锄走到银杏树的背后,然后蹲下身子从树根处开始挖。
挖了几下树根处的泥土变化都不大,初青揉了揉手腕,然后再去握紧手中的花锄把手准备往下挖时,手中的花锄已被人握住:
“我来。”卫策从她手里接过花锄,几下就将埋在树根底下的几个小巧的酒坛子给挖了出来,初青捏起其中一只,忍不住蹙了蹙眉,似惋惜般叹息说道:“阿阮肯定想不到当年他亲手埋下的这些酒会在今天这般情形下取出来喝。”
卫策扭头见着初青满是无奈的伤感,手上拿起一坛转身交给一旁的侍从吩咐处理干净端过来。
拉着初青在侍从端来的清水里净了手,卫策随即又拿起刚刚送来的酒壶亲手给卫湛与初青各倒了一杯。卫湛端起酒杯闻都未闻,直接一饮而尽。
酒入肚腹,灼伤的感觉令卫湛半晌后才意犹未尽的感慨道:“果真是好酒,看来表妹私藏的好酒真是不错!”
初青冷哼一声,并未将他的夸奖放在心上,淡笑着对他说道:“那是自然。这酒可是阮醇当年埋在这里等着送给我即将出世的孩儿喝的,你说能不好喝……”
“砰!”
卫策手里的酒杯突然从指缝里滑落,一下就跌在了石桌上,虽然未倒,但内里的酒水还是溅出去一些,洒在了桌面上。
初青扭头,默默的看着卫策已然变化的神情,然后才冷淡的对他说道:“这事你不知道,那****来家里送酒时你去了昭北大营练兵,已多日没有回家。”
再没有怨恨他过去对她的故意疏离,此刻她看着他的眼中,除了冷漠,不再有丝丝温情。
卫策心底慌张,但看着眼中再也不可能出现自己身影的女子,他一时愣在原地,难受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会到今天这般境地?
初青伸手给卫湛将酒满上,然后低哑着声音说道:“这酒陛下要多喝一些,你瞧,这都是用我孩儿的骨血所酿,今日正好拿来祭奠你的卫氏江山,可好?”
卫湛并没有被初青的诅咒之言所恼,他静然瞧了一眼面前的两人,不动声色的伸手端起杯酒,一口喝罢,然后又低低咳嗽了几声才笑着抬头,“表妹也别伤心,你的家人朕已给安排厚葬了,就在明家京郊的祖坟。”
“陛下这么说可是要我谢恩?”初青的指尖扣在石桌一侧,没有疼痛,只觉得有些刺骨。
卫湛轻摇了摇头,看着初青压抑在眼底的仇恨之火,他蹙紧的眉头随即松了松,“多年来你总是怨怪与我屠戮你明家,但你可知,倘若你父亲所在魏系不灭,朕的下场又如何?”
“先太子仗着有先皇留下的玉玺以及朝中少壮派的誓言支持,多年来给朕闹出了多少事儿?太息他们追随朕多年,自是都建议朕将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可朕不舍,他再是胡闹也终归是朕的兄长,血浓于水,再者牵一发而动全身,先皇留给他的又是一个巨大复杂的权力集团,一旦动手,终是免不了手足相残天下大乱的命运。”
“那你还不是都杀了?而且还不止一个,端王卫良,鲁王卫鸿,你不是杀的挺顺手吗?”初青不急不慢的淡淡反问,“怎么这时候想起来哀伤手足之情了?”
卫湛愣了愣,随即竟然开始叹息,“是啊,他们都是死在朕的手上,可若是他们不跟着先太子胡闹,天下黎民何至于居无定所亲人离散。”
初青听到此处脸色顿变,手指捏紧酒杯斥道:“你胡说什么,我父亲戎马一生,为你卫家守疆护土,多年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怎会行那般助纣为虐之事?”
“表妹一向聪慧,这举一反三的功夫也愈加厉害起来,”卫湛真心夸奖这自己的表妹,随即有开始咳嗽,等吃过太息呈上的两颗黑色药丸才稍稍好了一些,他接着说道:“当年魏家势大,咱们的外族魏相一生忠于先皇,可先皇忧心魏相会私下支持朕而将魏门屠戮干净,为了先太子先皇是煞费苦心为他经营一切,即便你的父亲已经向他宣誓效忠,即便你的母亲明夫人只是朕仅剩的一位姨娘,可他还是不放心朕这个儿子,临终留下遗诏要将朕软禁一生。”
卫湛谈及到这个天下最为尊贵的家庭,嘴里满是苦涩:“朕不服气,夺了他的江山,然后才知道,原来想要在先皇留下的这一片江山里实现你当年在寿福宫中多言那简简单单的那一句话是多么艰难,朕拿着这到手江山,当时只觉得这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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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更新,如果明儿我还在地球上,初青依旧慢慢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