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经年之后,追着寻着去看荷。人有时,寻找的,不过是记忆里的从前。当年不曾以为意的,日后却念念不忘,只是因为啊,从前的青春年少,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四
在老家,遇到一乡亲。
乡亲很老了,背驼腰弓,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以前应该叫得出他的名字的。
他笑微微看我,说:“你小时候很聪明的,五个小孩数竹竿,就你数得最快。”
数竹竿?这个细节,我是彻底忘了的。
从前的痕迹,以为风吹云散,却不料,一点两点的,不是存活在那个人那里,就是存活在这个人这里。只要轻轻一拨拉,它就哗啦啦奔涌出来,如涨潮的水。你突然想起村东头的瞎眼老太,用断指绕线;你突然想起一个叫红旗的光棍汉,一边插秧一边唱:我爷爷是个老红军;拖着鼻涕的少年玩伴,一个一个出来了;你甚至想起邻家的那只花母鸡,还有黑狗。
所有的记忆,此时汇聚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从前。从前的人,从前的事,从前的碧空蓝天,有人叫它,灵魂的故乡。
冬天的树
别再去问活着的意义,一生的所经所历,便是答案。
在冬天,我常常不由自主地会为一棵树停下脚步,一棵掉光叶的树。
那棵树,或许是棵银杏。或许是棵刺槐。或许是棵苦楝树。或许是棵桑。它们一律的面容安详,简洁清爽,不卑不亢,不瞒不藏,坦露出它们的所有。没有了蓊郁,没有了喧哗,没有了繁花灼灼、果实丰登。可是,却端然庄严得叫你生了敬畏和敬重。
偶尔的鸟雀,会停歇在它裸露的枝条上,把那当作椅子、凳子,坐上面梳理毛发、晒晒太阳。它也总是慈祥地接纳。
风霜来,它接纳。
雨雪来,它接纳。
岁月再多的涛光波影,也难得撼动它了。它在光阴里,端坐。鼻对口,眼对心,如“打禅七”的禅僧。
智利诗人聂鲁达说,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一棵冬天的树,很好地诠释了这句诗。
它让我总是想到那次偶遇:
是在南国小镇。年老的阿婆,发髻整齐,穿着香云纱的衫裤,端坐在弄堂口。风吹过去,吹得她的衫裤沙沙作响。人走过去,花红柳绿地摇曳生姿。她只端坐不动,与世界安然相对,榆树皮似的脸上,不见喜悲。
年轻时的故事,却是百转千回层层叠叠。家穷,兄妹多。那年,她不过才十一二岁,就南下南洋打工。所得薪金,悉数寄往家里。一段日子的苦撑苦熬,兄妹们终于长大成人。她从南洋返回后,自梳头发,成了一个立誓终身不嫁的自梳女。
那个年代,女性的地位低下卑微。走出家门的女性,独立意识开始苏醒,不甘心嫁到婆家,受虐待受欺侮。于是,她们像已婚妇女那样,在乡党的见证下,自行盘起头发,以示独守终身,这就成了自梳女。做了自梳女的女子,若中途变节,是要受到重罚的。轻则会遭到酷刑毒打,重则会被装入猪笼投河溺死。死后,其父母还不得为其收尸葬殓。
可是,爱情的到来,犹如春芽要钻出土来,四月的枝头花要绽放,哪里压得住!她爱了。
被吊打,被火烙,还差点被沉了河,她依然矢志不渝,只愿和心爱的人能生相随、死相伴。
她最终被乡党逐出家园。爱的那个人,却始乱终弃。她当时已怀有身孕,一个人流落他乡,养蚕种桑,独自把孩子抚养长大。
她拥有一手传统的好手艺,织得香云纱。九十多岁了,自己身上的衣,还是自己亲手织布、亲手漂染、亲手缝制。
人把她的一生当传奇,对她的往昔追问不休。她只淡淡笑着,不言不语,风云不惊。
是啊,还有什么可惊的呢!就像一棵冬天的树,已历经春的萌动、夏的繁茂、秋的斑斓,生命的脉络,已然描摹清晰。别再去问活着的意义,一生的所经所历,便是答案。
这个冬天,我陪朋友逛我们的小城泰山寺。寺庙跟前,我看到一棵苦楝树,撑着一树线条般的枝枝丫丫,斑驳着日影天光。如一尊佛,练达清朗。我们一时仰望无语。且住,且住,这岁月的根深流长。
人间岁月,各自喜悦
喧闹远去,唯留宁静。我以为,这样的宁静,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一月,我去北京开会。相遇到北京第一场雪,小,米粉似的,薄薄敷了一层在地上。晚上,我踩着这样的薄雪,一个人逛北京城。在街头遇到卖烤山芋的,让我恍惚半天,以为是在我的小城。我买一只,焐着手,站在风里跟烤山芋的老人说话。老人是河北的,来北京十多年了。老伴也来了。儿子也来了。我问,北京好,还是老家好?老人望了我笑,说,老家当然好啊。不过这里也好的,一家人都在这里,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微笑起来,一家人在一起,再艰辛的岁月,也是温暖的。
二月,我在家养病。时光奢侈得不像话了,我可以长时间打量一株植物,譬如,花架上的水仙。我看着它抽叶,看着它打花苞苞,看着它盛开,捧出一颗鹅黄的、香喷喷的心。“仙风道骨今谁有?淡扫蛾眉篸一枝”,我喜欢这两句。水仙配了美人,再恰当不过了。
还有桌上的风信子,一团雪白,一团淡紫。我盯着它们看,觉得热闹。花开如同市井,也各有各的欢腾喜悦。
三月,我的身体渐渐康复。蛰居多日,我出门去,有点像春天破土而出的虫,望见什么都是新奇的。我走过一座桥,被河里的阳光牵住了脚步。我就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阳光,它们在水面上跳着舞,群舞。白衣白裙上,缀满银珠儿。跳得满世界都开了花。桥那头的街道边,烧饼炉子还在那里。摊烧饼的女人,把一把把做馅用的嫩葱晾在匾子里。那会儿空闲着,她站在那里望街,围裙上沾着白面粉。阔别很久,这个尘世还是一如既往的活色生香,让人心安。
四月,我跑去看山看水。水是溪口的剡溪。水清得像孩子眼里的晶莹,我恨不得下去捧了喝。当地人却不在意,弯腰在河里洗涮,不惊不乍,从容自得,惹得我频频回头看。山叫雁荡山,有东南第一山的美誉。白天看。晚上看。任凭你想象去吧,像鸟、像鹰、像虎、像骆驼、像睡美人、像牧童。山只不语,以它的姿势,俯瞰众生,千年万年。
我还跑去洛阳看牡丹。繁华已过,只留余韵。人都替我遗憾,花都谢了呀,你来晚了呀。我倒不觉得可惜,仍是一个园一个园兴味十足地看过去,绿叶铺陈,偶见牡丹花一朵两朵,也都是开尽了的模样。喧闹远去,唯留宁静。我以为,这样的宁静,更接近生命的本质。大浪淘尽,岁月安稳。
六月,我驱车百十里去看荷。邻县乡下,大大小小的水塘里,全是荷。白的面若凝脂,红的红粉乱扑。每年,我都不曾错过它的华丽出演。我想,人生要的就是不辜负,不辜负这双眼睛,不辜负这一塘一塘的荷,不辜负这当下的好时光。
八月,我一路向西,去往向往中的西藏。在西藏,我遇到不少叩长头进藏的藏民,他们风餐露宿,一路艰辛,只为拜见心中的佛。大太阳下,他们风尘仆仆,脸上却无一例外的,有着让人敬畏的坦然和从容。信仰让人强大,这是西藏教给我的。
十月,我领着家里两个老人,在西子湖畔住了几天。满街飘着桂花香,满湖飘着桂花香,我总忍不住张嘴对着空气咬上一口,再一口。夜晚,我独自去钱塘江畔漫步。看一星点的航标,在黑里闪。江水一会儿湍急,一会儿舒缓。这岸笑语喧哗,对岸灯火辉煌。尘世万千,各自欢喜。
十一月,我去了崇明岛。江中小岛,四野苍翠。原是江边人家打鱼歇脚之处,后却繁衍出一个一个的集镇。我在一个叫城桥的小镇住下,听一夜风吹雨打,江水咆哮,担心着岛会沉没。早起,却风平浪静,卖崇明糕和毛脚蟹的当地人,提篮推车鱼贯而出。岛上渐渐盛满热闹繁华。我穿行在那样的热闹繁华里,体味着活着的美好。
当岁末临近,我安安静静等着,等着旧年翻过去,新年走过来。凡尘俗世里,我一直是一粒认真行走的尘,无所遗憾,内心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