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程转身,有些恼火地拖住陈四爹,爸,您别闹了,咱回家吧。
陈四爹茫然地望着陈程,望着望着,哭了,他嘟嘟哝哝地说,今天是菊香生日呢,我答应过她,要给她买金戒指的呢。
众人听着,心头一震。菊香,陈程的母亲,陈四爹的老伴,故去已十年。
咫尺天涯,木偶不说话
白日光照得着两个人。风不吹,云不走,天地绵亘。
“她”叫红衣。
“他”叫蓝衣。
他们从“出生”起,就同进同出,同卧同眠。简陋的舞台上,“她”披大红斗篷,葱白水袖里,一双小手轻轻弹拨着琴弦。阁楼上锁愁思,千娇百媚的小姐,想化作一只鸟飞。“他”呢,一袭蓝衫,手里一把折扇,轻摇慢捻,玉树临风,是赴京赶考的书生。湖畔相遇,花园私会,缘定终身。秋水长天,却不得不离别。“她”盼“他”归,等瘦了月亮。“他”金榜题名,锦衣华服回来娶“她”,有情人终成眷属。观众们长舒一口气。剧终。“她”与“他”,携手来谢幕,鞠一个躬,再鞠一个躬。舞台下掌声与笑声,同时响起来,哗啦啦,哗啦啦。
那时,“她”与“他”,每天都要演出两三场,在县剧场。木椅子坐上去咯吱吱,头顶上的灯光昏黄黯淡。绛红的金丝绒的幕布徐徐拉开,舞台上亮堂堂的。戏就要开场了。小小县城,娱乐活动也就这么一点儿,大家都爱看木偶戏。工厂包场,学校包场,单位包场。乡下人进城来,也都来赶趟热闹。剧场门口卖廉价的橘子水,还有爆米花。有时也有红红绿绿的气球卖。进场的孩子,一人手里拿一只,高兴得不得了。
幕后,是她与他。一个剧团待着,他们配合默契,天衣无缝。她负责红衣,她是“她”的血液。他负责蓝衣,他是“他”的灵魂。全凭着他们一双灵巧的手,牵拉弹转,演绎人间万般****,千转万回。一场演出下来,他们的手臂酸得发麻,心却欢喜得开着花。木盒子里,她先放进红衣,他把蓝衣跟着放进去,让“他们”并排躺着。他在“他们”脸上轻抚一下,再轻抚一下。她在一边看着笑,他抬头,回她一个笑,默契得无须多说一句话。
彼时,年华正好。她人长得靓丽,歌唱得不俗,在剧团被称作金嗓子。他亦才华横溢,胡琴拉得出色,木偶戏的背景音乐,都是他创作的。让人遗憾的是,他生来是哑巴。他丰富的语言,都给了胡琴,给了他的手。他的手,白皙修长,注定是拉胡琴和演木偶戏的。她的目光,常停留在他那双手上,在心里面暗暗叹,好美的一双手啊。
在一起演出久了,不知不觉情愫暗生。他每天提前上班,给她泡好菊花茶,等着她。小朵的杭白菊,浮在水面上,浅香绵远,是她喜欢的。她端起喝,水温刚刚好。她常不吃早饭就来上班,他给她准备好包子,有时会换成烧饼。与剧场隔了两条街道,有一家周二烧饼店,做的烧饼很好吃。他早早去排队,买了,里面用一张牛皮纸包了,牛皮纸外面,再包上毛巾。她吃到时,烧饼还是热乎乎的,像刚出炉的样子。
她给他做布鞋。从未动过针线的人,硬是在短短的一周内,给他纳出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来。布鞋做成了,她的手指,也变得伤痕密布——都是针戳的。
这样的爱,却不被俗世所容,流言蜚语能淹死人,都说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爱上一个哑巴呢,两人之间的关系肯定不正常。她的家里,反对得尤为激烈。母亲甚至以死来要挟她。最终,她妥协了,被迫匆匆嫁给一个烧锅炉的工人。
日子却不幸福。锅炉工人高马大,脾气暴躁。贪酒杯,酒一喝多了就打她。她不反抗,默默忍受着。上班前,她对着一面铜镜理一理散了的发,把脸上青肿的地方,拿胶布贴了。出门有人问及,她淡淡一笑,说,不小心磕破皮了。贴的次数多了,大家都隐约知道内情,再看她,眼神里充满同情。她笑笑,装作不知。台上红衣对着蓝衣唱:相公啊,我等你,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的眼眶里,慢慢溢出泪,牵拉的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心在那一条条细线上,滑翔宕荡,疼得慌。
他见不得她脸上贴着胶布。每看到,浑身的肌肉会痉挛。他烦躁不安地在后台转啊转,指指自己的脸,再指指她的脸,意思是问,疼吗?她笑着摇摇头。等到舞台布置好了,回头却不见了他的人影。去寻,却发现他在剧场后的小院子里,正对着院中的一棵树擂拳头,边擂边哭。她站在两米外,心里的琴弦,被弹拨得咚咚咚。耳畔响起红衣的那句台词: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白日光照得着两个人。风不吹,云不走,天地绵亘。
不是没有女孩喜欢他。有个圆脸女孩,一笑,嘴两边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女孩常来看戏,看完不走,跑后台来看他们收拾道具。她很中意那个女孩,认为很配他。有意撮合,女孩早就愿意,说喜欢听他拉胡琴。他却不愿意。她急,问,这么好的女孩你不要,你要什么样的?他看着她,定定地。她脸红了,低头,佯装没懂,嘴里说,我再不管你的事了。
以为白日光永远照着,只要幕布拉开,红衣与蓝衣,就永远在台上,演绎着他们的爱情。然而某天,剧场却冷清了,无人再来看木偶戏。出门,城中高楼,一日多于一日。灯红酒绿的繁华,早已把曾经的“才子”与“佳人”淹没了。剧场经营不下去了,先是把朝街的门面租出去,卖杂货卖时装。他们进剧场,要从后门走。偶尔有一两所小学校,来包木偶戏给孩子们看。孩子们看得索然无趣,他们更愿意看动画片。
剧场就这样,冷清了。后来,剧场转承给他人。剧团也维持不下去了,解散了。解散那天,他执意要演最后一场木偶戏。那是唯一一场没有观众的演出,他与她,却演得非常投入,牵拉弹转,分毫不差。台上红衣唱: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和他的泪,终于滚滚而下。此一别,便是天涯。
她回了家。彼时,她的男人也失了业,整日窝在十来平方米的老式平房里,喝酒浇愁。不得已,她走上街头,在街上摆起小摊,做蒸饺卖。曾经的金嗓子,再也不唱歌了,只高声叫卖,蒸饺蒸饺,五毛钱一只!
他背着他的胡琴,带着红衣蓝衣,做了流浪艺人。偶尔他回来,在街对面望她。阳光打在她的蒸饺摊子上,她在风中凌乱了发。他怅怅望着,中间隔着一条街道。咫尺天涯。
改天,他把挣来的钱,全部交给熟人,托他们每天去买她的蒸饺。他舍不得她整天站在街头,风吹日晒的。就有一些日子,她的生意,特别的顺,总能早早收摊回家。——他能帮她的,也只有这么多。
入冬了。这一年的冬天,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冷。她抗不住冷,晚上,在室内生了炭炉子取暖。男人照例地喝闷酒,喝完躺倒就睡。她拥在被窝里织毛线,是外贸加工的。冬天,她靠这个来养家糊口。不一会儿,她也昏昏沉沉睡去了。
早起的邻居来敲门,她在床上昏迷已多时。送医院,男人没抢救过来,死了。她比男人好一些,心跳一直在。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她活过来了。人却痴呆了,形同植物人。
起初,还有些亲朋来看看她,在她床前,叫着她的名字。她呆呆地看着某处,脸上无有表情,不悲不喜。——她不认识任何人了。大家看着她,唏嘘一回,各自散去,照旧过各自的日子。
没有人肯接纳她,都当她是累赘。她只好回到八十多岁的老母亲那里。老母亲哪里能照顾得了她?整日里,对着她垂泪。
他突然来了,风尘仆仆。不过五十岁出头,脸上身上,早已爬满岁月的沧桑。他对她的老母亲“说”,把她交给我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她的哥哥们得知,求之不得,让他快快把她带走。他走上前,帮她梳理好蓬乱的头发,给她换上他给她买的新衣裳,温柔地对她“说”,我们回家吧。三十年的等待,他终于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牵起她的手。
他再没离开过她。他给她拉胡琴,都是她曾经喜欢听的曲子。小木桌上,他给她演木偶戏,他的手,已不复当年灵活,但牵拉弹转中,还是当年好时光:
悠扬的胡琴声响起,厚重的丝绒幕布缓缓掀开,红衣披着大红斗篷,蓝衣一袭蓝衫,湖畔相遇,花园私会,眉眼盈盈。锦瑟年华,一段情缘,唱尽前世今生。
爱如山路十八弯
山路十八弯,通向的,原来是一个叫爱的地方。
她一直比较倔强。倔强,是她用来对付父亲的。她的父亲,是个军人,军人的作风,让他脸上的威严总是多于温和。
小时候,她曾试图用她的优秀瓦解父亲脸上的威严,她努力做着好孩子,礼貌懂事、勤奋好学。当她把一张一张的奖状,捧至父亲跟前时,她难掩内心的激动,脸上有飞扬的得意。然而父亲只是淡淡看一眼,说,还得继续努力。
如此的不在意,深深刺痛了她。她甚至怀疑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她跑去问母亲,母亲笑了,摸着她的头说,怎么会呢?生你的时候,你爸一高兴,从不喝酒的人,喝掉半斤二锅头呢。
哪里肯信?回头看父亲,父亲不动声色在翻一份报,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爱她的人。
这以后,她总跟父亲对着干,惹得父亲对她频频发火。她不吭声,倔强地看着父亲,最终,是父亲先叹一口气,转身而去,步履蹒跚。母亲曾苦着脸劝,你们父女两个,是前世的冤家么?她想,或许是吧。
高中分文理科时,父亲建议她学文,那是她的特长。她偏偏选了学理。大学填报志愿时,父亲要她填报师范专业,照父亲的想法,女孩子做老师,是最理想的职业了,既稳妥又安全。她偏不,而是填了建筑专业。气得父亲干瞪眼。
大学毕业那年,她有心回到父母所在的城市工作。但看父亲的表情,好像没有要她留下的意思。她一气之下,跑到千山万水外去了。
一个人在外打拼,难。举目的陌生,更是让她,多了几层寒冷。好在不久后她遇到好人,在公司看大门的张伯,亲人般的,对她和颜悦色、关怀备至。下雨天张伯会给她送伞;天冷了张伯送她一双棉手套;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张伯会用半旧的饭盒装着,给她带了来。她好奇地问张伯,您怎么对我这么好?张伯笑笑说,你像我女儿啊,我也有个你这么大的女儿,在外地呢。那一刻,她想到父亲,心突然疼疼地跳了跳。
母亲不时会给她寄些东西来,吃的穿的用的,都有。父亲却不曾有只言片语来。她由此更坚定了,父亲,是不爱她的。她对自己说,不要去想他。
那日,张伯过生日,喊她去他家吃饭。在张伯家,她受到张伯老两口热情的款待。她陪他们一起包饺子,热热乎乎像一家人。吃饭时,张伯一高兴,多喝了二两酒。喝多了的张伯,大着舌头对她说,丫头,你有一个好爸爸啊,他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来,拜托我要好好照顾你,说你性格犟,怕你吃亏哪。什么时候他来看你了,我一定要和他喝两盅。
她的吃惊无以复加。她问张伯,您怎么认识我爸的?张伯摇摇头呵呵乐了,说,我不认识你爸,我们只是电话联系。一个真相,让她的心,顷刻间翻江倒海起来。张伯,是父亲战友的朋友的朋友。父亲托了战友,跟战友的朋友联系上,再跟张伯联系上。
山路十八弯,通向的,原来是一个叫爱的地方。
等你80年
人生至老,剩下的唯一财富,便是回忆。
80年前,艾德青春,姑娘年少,一朝相遇,情窦初开,满世界的阳光灿若春花。
他们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们避开家里人,偷偷约会在枣椰树下。偷偷远足去沙漠深深处。明月照她回,她频频回首道:“你一定要等着我啊。”他答:“好的,我会等着你。”誓言是那般美好,他将为夫,她将做妻,将来的将来,他们还要生一群可爱的孩子。
然世事难料,等她长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现实却给他们当头一棒,按当地风俗,姑娘必须嫁部族内的堂兄弟或表兄弟。天昏沉沉黑下去,明媚不再。一对恋人,最终被迫劳燕分飞。
姑娘不得不另嫁了,艾德也另娶了别的女人为妻。两个相爱的人,从此远隔天涯。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沙漠的风,吹老了太阳,吹老了月亮,吹老了绿洲上的枣椰树。艾德和姑娘,也在各自的人生里,把日子守成暮色。艾德先后结过两次婚,儿女满堂。姑娘先后结过六次婚,不曾生育。
人生至老,剩下的唯一财富,便是回忆。对于年老的艾德来说,回忆成了他不可或缺的温暖。这一年,艾德97岁了,第二任妻子亦已故去。暮色苍苍里,艾德独坐着,一遍一遍抚摩记忆。风吹起他身上袍子一角,旧事前尘,涌上心头。尘封80年的恋情,就在这时突然破茧而出,鲜亮如初。他心跳如鼓,阅尽人世沧桑,到头来,不能忘怀的,还是那年那月那人。那时候,年轻的枣椰树一排排站立在绿洲上,枝叶婆娑,天空明净得像一件簇新的白袍子。
他再也坐不住了,走出家门,去寻找80年前心爱的姑娘。不知他经历了怎样的千辛万苦,姑娘最终竟被他找到了。当然,眼前的姑娘,亦是步履蹒跚的老妪。那有什么要紧?在艾德眼里,她还是明媚动人的那一个。他迫不及待地向她求婚了。这时,也已是单身的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80年的等待,终于修成了正果,他成了她的夫,她做了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