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种批判性的启蒙精神相对照的,是邱新荣对创造精神和反抗精神的赞美。他歌颂开天辟地的盘古,歌颂“飞天者”嫦娥无私的爱,歌颂反抗者共工的英雄气概,歌颂舞干戚的“反叛者”刑天,歌颂“叩石击壤”、埋头苦干的愚公,歌颂曹沫的“亮出匕首”。他试图从中国已有的神话和传说里,开掘启蒙性的文化资源。他向往古人的那种未曾受到压抑和异化的创造力,那种活泼而自由的精神状态。他从古代的遗迹——一件牙雕、一只玉鹰、一只双连壶、一把石镰、一只尖顶瓶——中看见了古人的智慧与梦想。“让春秋的排箫 复活/复活成我们眼中最神秘的角落/复活成灵魂的富裕和阔绰//让春秋的排箫 复活/听过它从容的啁啾后/我们的目光才会闪烁”(《让一支排箫复活》)。他试图通过诗性的话语,复现并建构一种充满原始活力的野性之美与自由精神的图景。
邱新荣对人类在精神上的萎顿和弱化深表惋惜和不满。那种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崇拜”,在邱新荣看来,就是一种巨大的异化力量,因为,它我们失去了“仰视蓝天的浪漫”,失去了“无法表述的勇敢”,失去了“金子般宝贵的敢为人先”,总之,崇拜“是一条沉重的锁链”(《崇拜 曾使我们失去失去那么多》)。他反对无条件地忠诚一位暴君,因为,“在****的日子里/天平的分量上/君为重/臣为轻”,一颗“善良为民”的心,是不起什么作用的(《关龙逢 收回你的心》)。他批评那种“跪着的身姿”,因为,这会使“人性的尊严随之委地”(《商代跪式玉人》。)
邱新荣的诗里,表达着对现代文明的热切向往,也因此而表达着对古典文明的庄严敬礼。他站在二十一世纪的黎明时分的霞光里,用诗向伟大中国文化和古代先贤致敬。他从古人的风范里,看见了绚烂的文明之花,看见了伟大的人格之美,看见了璀璨的思想之光。他赞美不毁乡校的子产,从“不毁的乡校里”,他看见了“民主的萌芽和气氛”,看到了“忧国的热忱”与“无邪的笑声”(《子产不毁乡校》)。“百家争鸣”的思想和精神,让他激动不已,让他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禁不住为它高声吟唱(《为百家争鸣而吟》)。他赞美坚贞不屈的苏武:“呵 苏武牧羊/单调而苦难的日子里/矗立着出使的旄杖/回望长安/长安已不可望/只有风吹过来/推着草浪/一直推向远方。”(《苏武牧羊》)他赞美古代的循吏,说他们“从不阿谀,”“只认一个死理”——“认天下和平/百姓富裕”(《循吏》)。在所有的循吏中,他对汲黯情有独钟,给他单独写了一首诗。他喜欢汲黯的简单和直接,欣赏他对汉代最高领袖的无所畏惧,赞赏他对颟顸的“今上”刘彻的直言不讳:“直话直说/不需要修饰的言辞/指正错失/就是指正错失/不在颂歌中表达自己的意思/拐弯抹角 鄙夷/巧言令色 鄙夷/把什么样的路都走过/直着来/也一样直着去。”(《汲黯》)他对晏子良好的教养和优雅的举止佩服得五体投地:晏子“用比喻和笑容/面对恶意的挑衅”,“晏子不靠愤怒对阵/晏子对阵/靠的是那颗从容的心”(《晏子走在出使的路上》)。
在邱新荣的心目中,司马迁意味着人格建构的高标和精神前行的方向。他对太史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的历史抒情诗里流贯的是司马迁的精神血脉。在对秦始皇****的批判上,在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上,他与《史记》保持着高度的一致。他如此热爱这位伟大的历史学家,如此热爱这位伟大的诗人,如此热爱这位无畏的批判者,自然要将太史公写进自己的诗中,自然要通过诗歌写作,向这位对抗极权的中国知识分子之父致敬。在太史公笔下,“帝王将相纷纷摘下了面具/秉笔直书后/刘邦是刘邦/项羽是项羽/流氓的手段/掩不住治世的功绩/英雄的风流/代替不了滥杀的劣迹/不是一好到底/也不是一坏便无从说起/人性的起伏与多姿/让每一个场景/都可读 都丰富而充满寓意”(《司马迁写<;史记>;》)。
现在的有些诗人,似乎不很喜欢读书,似乎更喜欢人家夸赞他单凭无所依待的才华就可以写诗。然而,邱新荣走的却是另外一种路子。他把阅读当做获取写作资源和激情的府库。他的诗,是激情的喷发,是思想的凝聚,也是知识的升华,是一行一行写出来的,也是一页一页读出来的。读他的诗,你会看到他阅读的轨迹,也会看到他读书的认真与深入。
当然,邱新荣的诗也并不是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的。他的诗是坦率而热情的,但也略显外露与直白;是富有思想和理趣的,但又少了点耐人寻味的韵致,缺了些飞扬的想象与幽渺的意境。他应该向古代的诗人学习,要在“炼”字上下更大的功夫:要“炼意”、“炼句”、“炼字”,要有杜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股子劲头,要将自己诗句中的每一个字,都磨洗得干净、漂亮,都要让人觉得有滋味,有嚼头,要有更多让人过目难忘的“佳句”和“警句”。
林昭的诗,就写得不俗。我读林昭的《血诗题衣九章》,很是意外和惊讶——她那么年轻,身处那样的地方,陷入那样的绝境,诗情却那样热烈,古体诗也写得那样好。在这些诗的字里行间,处处可见一个非凡女性的聪慧和才情,处处可见一个伟大的启蒙主义者的勇敢和深刻。其一云:“双龙鏖战血玄黄,冤恨兆元付大江。蹈海鲁连今仍昔,横槊阿瞒慨当慷。只应社稷公黎庶,哪许山河私帝王。汗惭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沧桑!”其七云:“虚名实祸误苍生,底事猖狂好谈兵·罪己布公称大勇,归仁谢谤见真明。舆论士气必张护,民权世潮毋玩轻。天道无亲常与善,休将耕耘问收成。”其中有不少耐人玩味的警句,例如“只应社稷公黎庶,哪许山河私帝王”,例如“虚名实祸误苍生,底事猖狂好谈兵”,例如“天道无亲常与善,休将耕耘问收成”;在这些闪光的诗句里,有对现代的国家理念和民主精神的深刻理解,有对好勇斗狠的时代风气的尖锐批评,有身陷绝境却对未来依然乐观和自信的态度。
我读牟宜之的诗,感觉也同样美好。牟宜之的诗里,有孟浩然的恬淡,有王维的静美,有杜少陵的诚挚和仁厚,有对介子推和鲁仲连的气节的赞美,有对屈原的“千秋怨愤”的同情和“亮节清风”的讴歌,也有现代知识分子的觉醒和反思、不满和抗议。他的几首《咏史诗》,张开天眼,窥破天机,沉郁高华,深邃犀利,实为令人拍案叫绝的杰作。在写于1971年秋天的《咏史》(之一)中,他继承了杜甫的诗风,既有沉郁顿挫的蕴藉,又有批郤导窾的锋芒:
寒林落叶岁云秋,
一世英雄寂寞收。
萧墙祸端何曾料,
宫帷秘事谁与谋。
权贵厮杀如豺虎,
百姓躬耕似马牛。
千古立废循环事,
江河无语任东流。
深沉的悲慨,如大风卷水,林木为摧,落叶萧萧。读这样的诗,简直要使人抚膺长叹,凄然泪下!也是在那一年,有人曾改写了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中咏王昭君的那首,来发泄自己对“一世英雄”的阴鷙酷烈的仇恨情绪,两相对照,相去何止天壤。鲁迅在《集外集拾遗补编·<;某报剪注>;按语》中说:“只要是失势或遭殃的,便总是受奚落--赏玩的奚落。”但是,牟宜之的诗里却没有一丝半点的幸灾乐祸,反倒表达出对失势者的悲悯和同情,这在那个习惯了仇恨的时代,实在是很不容易的。像杜甫一样,牟宜之的同情,更多的还是在“黎元”一边,所以,他的“权贵厮杀如豺虎,百姓躬耕似马牛”一联,尤其沉痛,比杜子美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要令人辛酸和悲凉。
《咏史》(之三),也是一首读来令人振聋发聩的杰作:
周公王莽事可参,
自古由来信史难。
世上美名尔享尽,
人间坏事君做完。
水落石出终有日,
云开雾散见真颜。
天道无邪不容欺,
评说还需待后年。
李锐老人在《一座鲜为人知的人文富矿——读牟宜之诗》一文中,这样评价《咏史之三》:“这是1971年写的诗,正是‘****’大树特树‘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时代。诗人借****之事,说更深层次的道理,享尽世上美名的绝不只****,做尽人间坏事的更有‘******’等他人。但诗人站在历史的高度,做出如下宣判:不管等到何时,必将水落石出,云开雾散之日,历史不容歪曲,不容篡改,只是时候不到而已。在左祸横行的上世纪70年代初,能发出这种振聋发聩之声者,实为凤毛麟角!”诗人之眼,能通古今而观;诗人之心,能越幽明而感。牟宜之此诗,有不留情面的讽刺和指斥,有对“天道”和公理必胜的信念,有对历史的最终审判的期待。有了这样的诗,中国当代文学就有了骄傲的资本,就有了不朽的光荣。
诗的世界是没有边际和限度的,但却必须是有方向和高度的。
林昭和牟宜之的诗,就属于有方向和高度的诗。
杜甫《奉简高三十五使君》诗云:“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希望邱新荣能踵武前贤,朝着有光的方向,“飘翔而高举”,写出更多有味道、有勇气、有生命的好诗。
2013年4月10日,北京北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