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实味看来,政治家和艺术家有着不同的任务,前者“是革命的战略策略家,是革命力量的团结、组织、推动和领导者,他的任务偏重于改造社会制度”,后者则“是‘灵魂底工程师’,他底任务偏重于改造人底灵魂(心、精神、思想、意识——在这里是一个东西)”;“政治家主要是革命底物质力量底指挥者,艺术家主要是革命底精神力量底激发者。前者往往是冷静的沉着的人物,善于进行实际斗争去消除肮脏和黑暗,实现纯洁和光明;后者却往往更热情更敏感,善于揭破肮脏和黑暗,指示纯洁和光明,从精神上充实革命的战斗力”。他还分析了政治家与艺术家各自的弱点,“为着胜利地攻击敌人、联合友军、壮大自己,政治家必须熟谙人情世故,精通手段方法,善能纵横捭阖。弱点也就从这些优点产生:在为革命事业而使用它们的时候,它们织成最美丽绚烂的‘革命底艺术’,但除非真正伟大的政治家,总不免多少要为自己的名誉、地位、利益也使用它们,使革命受到损害。在这里,我们要求猫的利爪只用以捕耗子,不用来攫鸡雏。这里划着政治家与政客底分界线。对于那种无能捕耗子擅长攫鸡雏的猫,我们更须严防。至于一般艺术家底弱点,主要是骄傲、偏狭、孤僻,不善团结自己底队伍,甚至,互相轻藐,互相倾轧。在这里,我们要求灵魂底工程师首先把自己底灵魂,改造成为纯洁光明。清除自己灵魂中的肮脏黑暗,是一个艰难痛苦的过程,但它是走向伟大的必经道路。”富哉言乎!《政治家·艺术家》里的这段话,显示着王实味思想家的素质,包含着他对现实问题的深刻洞察,对潜在威胁的清醒认识;其中,“我们要求猫的利爪只用以捕耗子,不用来攫鸡雏”一句,尤其精警,发人深省。
3
“灵魂改造”是《政治家·艺术家》一文的重要主题。这显然是对鲁迅的“国民性改造”主题的转换性表达。在鲁迅看来,如果不完成对国民性的改造,革命也罢,改革也好,都不会有好的收场。对王实味来讲,“灵魂改造”也有同样重要的意义:“更好地肩负起改造灵魂的伟大任务罢,首先针对着我们自己和我们底阵营进行工作;特别在中国,人底灵魂改造对社会制度改造有更大的反作用,它不仅决定革命成功底迟速,也关系革命事业底成败。”
王实味的深刻之处,在于他通过冷静的思考和分析,认识到了中国社会的积重难返的落后性,认识到了中国革命的曲折性和复杂性,认识到了“革命者”对自身进行“改造”的必要性和艰难性:“中国的革命是特殊艰苦的。社会制度改造一方面之艰苦,大家都很了解,而人底灵魂改造一方面尤其艰苦,深懂这道理的人却不太多。‘愈到东方,则社会愈黑暗’,旧中国是一个包脓裹血的,充满着肮脏与黑暗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生长的中国人,必然要沾染上它们,连我们自己——创造新中国的革命战士,也不能例外。这是残酷的真理,只有勇敢地正视它,才能了解在改造社会制度的过程中,必须同时更严肃更深入地做改造灵魂的工作,以加速前者底成功,并作它成功底保证。”这与鲁迅对国民性批判的认识是一致的,与鲁迅对中国革命的特殊性的认识也是接近的。所以,王实味在接下来的文字中,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思想与鲁迅的思想的渊源关系:“鲁迅先生战斗了一生,但稍微深刻了解先生的人,一定能感觉到他在战斗中心里是颇为寂寞的。他战斗,是由于他认识了社会发展规律,相信未来一定比现在光明;他寂寞是由于他看到自己战侣底灵魂中,同样有着不少的肮脏和黑暗。他不会不懂这个真理:改造旧中国的任务,只有由这旧中国底儿女——带着肮脏和黑暗的——来执行;但他那颗伟大的心,总不能不有些寂寞,因为,它是多么渴望看到他底战侣是更可爱一点,更可爱一点啊!”王实味通过这段文字向鲁迅致敬,也向人们显示了自己对“五四”启蒙文学的认同和继承的态度。
如果说,鲁迅倾向于把“政治家”与“艺术家”之间的冲突,理解为一种永远存在的矛盾和对立,那么,王实味则倾向于在“政治家”与“艺术家”之间,搭建起一座理解和沟通的桥梁。在王实味看来,“政治家”与“艺术家”都是“旧中国底儿女”,有着相同的人格缺陷和性格弱点:“有些以政治家自傲的人,望到艺术家便嘴角浮漾着冷讽的微笑;另有些以艺术家自高的人,提到政治家也要耸耸肩膀。其实,客观反映总都有些真理,最好是彼此都把对方当作镜子照一照自己。不要忘记:彼此同是带着肮脏黑暗的旧中国底儿女呀!”在他的理想中,“政治家”与“艺术家”并不是水火不容的,而是可以最终合二为一的:“真正伟大的政治家,一定具有真正伟大的灵魂,足以感化清洗他人灵魂中的肮脏和黑暗;在这里,伟大的政治家同时也是伟大的艺术家。真正有伟大灵魂的艺术家,也一定能起团结、组织、推动和领导革命力量的作用,在这里,伟大的艺术家同时也是伟大的政治家。”由此可见,王实味对“政治家”与“艺术家”关系的理解,是积极的,建设性的,充满善意的。事实上,王实味的观点,一开始,几乎赢得了所有知识分子的认同和赞赏。郭小川就说自己当时“在思想情绪上是与王实味相呼应的”,也“决不认为他是****,只觉得他的方法不一定恰当而已”。康生也说:“王实味的《野百合花》成立以后,中央研究院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赞成。”
然而,“具有真正伟大的灵魂”的谦虚而克己的“政治家”,实在太少见了。由于权力容易造成虚幻的自我感觉,所以,“政治家”身上最常见的问题,就是不可一世的傲慢和自大,就是把自己看做“战天斗地”的英雄和“改天换地”的豪杰。他们无视自己身上的劣根性和阴暗面,习惯于借助夸张的方式,对自己的道德和人格进行美化和包装,从而将自己的思想局限、道德弱点和人格缺陷完全遮蔽起来,不允许别人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批评,而那结果,也就很糟糕:他们内心的恶和破坏冲动,最终必然要以一种极端的方式释放出来,从而给社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给人民造成无法补偿的苦难和伤害。联系已经发生的悲剧和已经付出的代价,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王实味思想的深刻:“革命阵营存在于旧中国,革命战士也是从旧中国产生出来,这已经使我们底灵魂不能免地要带着肮脏和黑暗。当前的革命性质,又决定我们除掉与农民及城市小资产阶级作同盟军以外,更必须携带其他更落后的阶级阶层一路走,并在一定程度内向它们让步,这就使我们要沾染上更多的肮脏和黑暗。艺术家改造灵魂的工作,因而也就更重要、更艰苦、更迫切。大胆地但适当地揭破一切肮脏和黑暗,清洗他们,这与歌颂光明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揭破清洗工作不止是消极的,因为黑暗消灭,光明自然增长。”几十年的坎坷和挫折,无情地证明了这种“不能避免”的“肮脏和黑暗”,曾经给我们造成了多么大的灾难和不幸。
鲁迅在《做“杂文”也不易》中说:“不错,比起高大的天文台来,‘杂文’有时确像一种小小的显微镜的工作,也照秽水,也看脓汁,有时研究淋菌,有时解剖苍蝇。从高超的学者看来,是渺小,污秽,甚而至于是可恶的,但在劳作者自己,却也是一种‘严肃的工作’,和人生有关,并且也不十分容易作。”因为必须直面和揭露生活的“阴暗面”,杂文作者总是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招致祸灾。王实味因为两篇杂文,便被整得灰头土脸,最终丢了脑袋,足见写杂文不仅“不十分容易”,而且还“不十分安全”。